他忍不住吐槽一句:“杨阁老知道这件事吗?”
“你说呢?四月初一才开始的,消息还没传到京城吧。”
张孚敬佩服就佩服在这里:杨慎疯了,而这事传遍诸省后,杨阁老这下是真的成了变法派党魁了。
陛下听闻后,是会连声称赞杨慎还是怪他坏了大局就不得而知了。
张孚敬事务繁忙,他不可能关注着杨慎是怎样一个心路历程。
总之现在看来有一点是挺明白的:来了广东后,他大概受了不少刺激……
“那下官该怎么做啊!”翟銮心里直骂娘,同时又忐忑地揣摩着朝廷的真实态度,思索着他翟銮在各处的田地该怎么处理。
张孚敬叹道:“依本抚之见,仲鸣不如去寻用修,陪他走上几日再说吧。怎么处置,他也没说,只是先一家家拜访。”
翟銮不想去,十分不想去!
他这个一省提学都到场了,那不就是帮着威胁吗?
隐田本就国法不容,还逃田赋、逃徭役?功名还要不要?
但他又必须去。
官司迟早会打到他这来,迟早也会打到张孚敬这里来!
翟銮匆匆赶到番禺县城外白云山下时,惊奇地发现祝允明他们也到了这里。
而他们正看着蹲在田埂边、官服下摆别到了腰间的杨慎。
堂堂府尊的鞋子上和手上都有泥,他就是捏了一把土,然后站起来微笑着说道:“上等田。”
翟銮和祝允明他们的表情和心情只怕是差不多的:你是老农?你懂田?捏一把土你就知道是上等中等下等了?
杨慎不管这些,他反正就是来给压力的。
站在他旁边的某举人脸上笑得勉强至极,又不得不说道:“府尊,还是先到寒舍坐吧。”
杨慎却看到了翟銮,眼睛一亮:“仲鸣?还没恭喜仲鸣升任按察副使、提学广东,不意竟在此相遇。”
该举人脸色更差了。
“……用修,别来无恙……”都曾是在翰林院呆过的,老相识了。
杨慎笑容满面地跟他介绍:“这三位便是吴中四大才子,如今都得陛下赐了同进士出身,供职皇家万法馆。提学到了广东,正可勉励生员们呐!”
“……我和三位供奉一同南下的。”
“今日真是难得。”他又笑着对主人说道,“宗伯亲临,吴中才子也在这,当浮一大白,留下些好句佳作啊!冯老爷,你以为如何?”
“……不敢!府尊折煞学生了……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寒舍蓬荜生辉。宗伯大人、府尊、三位供奉、诸位大人,这边请……”
他心里骂骂咧咧又战战兢兢,但只能堆着笑请他们往自家宅院走去。
三大才子看杨慎把官袍解开了,腰上又沾了些泥。而他旁后,全是一个个表情忧虑的府县诸官。
偶尔要赔笑时,就像哭一样,而且每个人都颇为憔悴。
还没走到宅院门口,只见一个府衙胥吏又带了几个战战兢兢的农夫过来禀报:“府尊,冯家佃户小的已经请来了。”
“来来来,一同进去。不用慌张,本府就是问问农事,体察一下民情。”
府尊是状元公,是文曲星,广州府百姓现在是知道的。
但府尊最近在番禺乡下到处转是为了什么,他们也是知道的。
因此他们扑通就跪下了:“府尊大人,草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冯举人吓得一张白脸又快黑了,却不敢插嘴。
“自己耕的田,往年收成多少也不知道吗?”杨慎已经熟练了不少,仍旧笑得和煦,“不用怕,本府就是体察一下民情,绝不问你们不知道的。来来来,先到院子里再说。”
乡民们眼泪都下来了:“草民就在这里回话吧。”
“先起来,先起来。”
杨慎伸手去扶他们,于是几个佃户也畏畏缩缩地不敢让他碰,站起来挤在一起。
你推我搡的,只有一个满脸黝黑、皱纹密布的老人家被推在前头,几个人都发着抖。
各色官服和皂衣胥吏们围在一旁,每个人的表情体态都那么丰富,三大才子只觉得这个画面过于有冲击力。
……陛下让他们到广东来便览的“风物”,莫非就是这些?
那是堂堂状元公、知名清流、首辅之子杨慎?
就在杨慎化身泥石流猛冲广州府之时,这里发生的事终于呈到了北京。
御书房里,依旧开着日常的老年学习班。
“陛下,广东急报!广州知府杨慎亲率阖府命官及属县命官一一拜访当地士绅,体察民情,细问田亩人丁……”
高忠话音还没结束,已经接受“再教育”半个多时辰的杨廷和本就头脑晕乎,这时陡然闻听噩耗顿觉眼前发黑,摇摇欲坠后就歪倒了。
一来一回的消息,延绥巡抚姚镆还没到任。
十七罗汉以及张璧、顾鼎臣顿时都懵了,杨廷和身边的蒋冕赶紧扶住了他。
“……快宣御医!快去备点参茶!”
朱厚熜吩咐完也离开了御座走向杨廷和,只见蒋冕正对着杨廷和的人中一顿猛掐。
杨廷和很快醒转,只看到好多脑袋都凑在一起望过来,脸上都是关切的表情。
他悲从中来,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造孽啊!
我怎么真成变法派党魁了?
第162章 今日严嵩全场最佳!
“阁老勿忧,用修只是先察访一番情况而已。”蒋冕劝慰。
杨廷和心里一痛。
“阁老勿虑,用修胸有成竹。广州府诸官皆在,无人能有如此大胆。”费宏也劝。
杨廷和心里拔凉拔凉的。
“阁老勿急,陈金总督两广,梁叔厚素有威望,绝不会生乱。张孚敬不是说了吗?汪鋐已加派臬司衙门亲兵看护。”
杨廷和眼前又有点黑,他艰难地看向皇帝。
朱厚熜感叹道:“大明养士百余年,仗节报国,莫过于此举!”
严嵩:……陛下,我师相年纪也不小了,这么大一顶高帽盖他儿子头上,别真又再急晕他了。
杨廷和真后悔,真的。
选是只能选你的,选了你之后不该还想革弊图新的,我该学梁储赶紧跑,功成身退多好。
我更不该惹广东的骚。
看你金杯共汝饮之后更不该请奏让杨慎去广东的。
儿砸?
你是傻啦还是疯啦?
“莫慌!莫慌!先喝点参汤……”朱厚熜一脸关怀。
从今天开始,一定要好好注意杨廷和的身体了,不能让他病倒。
老年学习班频率降低吧。
朱厚熜没想到喊出“国家养士百年”的杨慎内心里还真有这份家国情怀,又或者仅仅是为了证明他自己?
热血中年愤青南下广东之后竟有这样奇妙的展开?
是哪位天使大姐帮朕出的这个主意啊?
看看:杨廷和!定策之臣,选立新君,稳居首辅!
他的亲儿子,跟钦差有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的,这意味着大明老大跟老二意见高度一致,思想空前统一,意志坚定不移!
朱厚熜能理解杨廷和现在的心情,所以他现在的关怀发自肺腑。
您要长命百岁,请一定一定的。
除了杨廷和之外,在场十六罗汉个个心情复杂,大多数心里都长舒了一口气。
天下士绅这次知道该盯着谁搞了。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杨廷和!你选立新君,就是为了玩这波大的啊你!
——大多数地方官员尤其是士绅们哪里知道朝中究竟是什么局面?
所以,到底是杨慎并非亲生,还是杨慎考中状元真有内情?
人可以憨,但不能憨到这种程度。
杨廷和一生高呼忠君为国,晚年竟遭此报应……还是亲儿子。
“陛下!”蒋冕一脸正义地说道,“依国法而行查逃避赋役,便已经如同是改革赋役,而且更甚之。田赋额数开国以来几无更改,若广州一府今岁便收上那么多粮食,今后岂非成了定例?陛下需速下旨意,勿使用修坏了大局。好在用修只是察访民情,并未说如何处置。”
杨廷和很久没有这么感激地看蒋冕一眼了。
王琼也头皮发麻地说道:“不可如此着急。陛下,如今诸省皆在观望广东,杨知府此举无异于告诉诸省,新法既要改各地额定田赋,还要大肆清理隐户,重造鱼鳞册、黄册,重申官绅优免之令而实行之。陛下,京营未成……”
是的,杨慎就是一腔热血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难道陛下是真的忍心先拿广东钓鱼吗?还不是因为这广东新法实际上牵涉到全天下官绅的利益。
正如众人皆知,广州一府那消失的五万余顷良田,每年就代表着数百万两白银的利益。
广东省呢?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呢?
杨廷和为什么一听消息就晕过了去?为了这么大的利益,杨慎是真的可能死于意外啊!
而杨慎不仅仅是杨慎,是他杨廷和的亲儿子啊!
中枢竟然已经决议搞得这么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