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挺好,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局面不是因为大礼议,不是因为他继嗣的问题。
怎么说也是因为朝堂显要位置的权柄嘛,这确实是国家大事。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只问一句:王琼有罪无罪,都是皇兄在位时期的事。他到底有什么罪,是要等朕继位了,才要治罪下狱?”
杨廷和却慨然回答:“如今奸佞既已下狱伏罪,虽余孽尚在,但王琼失了倚仗,这才能凭陛下圣明使其伏法!拨乱反正澄清宇内,此乃天下归心之正举,群臣百姓苦王琼等久矣!”
王琼冷眼看着他们。
合着不办了他王琼,就是不圣明了?
他们只差把正德皇帝昏聩说出口而已,也不知还躺在这宫中几筵殿里的正德皇帝作何感想。
“天下归心,就靠朕办了魏彬他们,办了王琼他们?”朱厚熜笑了,他听懂了杨廷和正义发言当中暗藏的威胁,“朕既已御极,天下为何不归心?奸佞在朝,再加上朕是藩王继统,朕不准备继嗣到孝庙之下,是不是恐有清君侧之危?”
“是不是办了他们,朕也不为先父追尊帝号,为生母进太后尊号,继嗣到孝庙之下,天下就归心了?”
杨廷和脸色剧变,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大声音、这么公开地同时说出这些事。
果然刚登基就主动提出此事,还清楚明了地说明不继嗣,要为兴献王追尊帝号,为王妃进封太后尊号。
最让杨廷和没想到的是,竟拿捏住了“天下归心”这个词,这样把两件事关联在了一起,用以指责杨廷和他们的用心,还显得天子这样联想很自然。
此时,许多人还是第一次清楚明了地听到关于天子继位的这些细节和天子明确的态度。
他们一时有些懵圈,有的想到了祖制,有的却在看杨廷和的态度,还有的开始深思陛下把这两件事连在一起的用意。
难道说陛下要拿这两件事做交换?
王琼陡然脸色一白,而人群中的严嵩、夏言等人全都心头一突。
难道说,大清洗还是会有的,只不过重点将不是什么过去的罪,而是眼下的态度?
那么目前,群臣的态度又怎么比得过拥立了陛下的阁臣们?
杨廷和的态度竟然是反对陛下继统不继嗣!
王琼知道他们所掌握的话语权有多大,难道他在这个时候要旗帜鲜明地赞同陛下,令陛下一口气除掉杨廷和他们全部?
这不可能,王琼也只是不希望内阁彻底骑到六部头上,他没指望过就此扳倒杨廷和。
既然如此,那自己岂非会成为陛下获得他们对于继嗣态度彻底认同的祭品?
朱厚熜要的气氛来了。
杨一清、费宏还朝在即,王守仁也将进京,他们不是在猜皇帝会不会对内阁做大调整吗?
你杨廷和心里压力是大,但别想着一直拿大礼议作为筹码了。
朱厚熜今天就要在这第一次朝会上,让杨廷和这些人在百官面前给个明确态度,以后再也别扯这件事。
他不是那个少年嘉靖,他知道在已经继位的自己这皇权面前,这个问题已经可以上升为另一个维度。
要效忠,还是谋反?
杨廷和、毛澄等人对于继嗣一事想时不时拿出来说、作为筹码的行为,今天就得断在这里。
那些积压起来的奏疏中反映出来的问题,他一股脑全总结为彼此攻讦,聪明的王琼果然就提出了党同伐异的指责。
如果是党争,那还能纯粹吗?不问事实与是非,只问立场,这就是党争。
在这死一般的沉寂里,杨廷和愤然开口:“陛下御极方才五日,何以将此二事混为一谈?”
“你们也知道朕御极方才五日?”朱厚熜嗤笑道,“朕对百官如今了解多少,你们就要朕一口气先办如此多的重臣。有罪无罪,贤与不贤,等人都去职了,下狱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又举荐任用了一批人,若去职之人有冤屈又待如何?”
他提起音量大声说道:“这大肆攻讦之事眼下本就不该有!当真公忠体国的,值此新旧之际就该有耐心,等朕了解百官的才干、品性!朕继位之前,你们口中的奸佞小人全都高居庙堂,大明完蛋了吗?现在朕继位了,一刻不能等,朕不除掉他们,天下就不归心,大明立时就要亡了吗?”
天子的问题回荡在西角门内外,随后则是一句让众人胆寒的话:“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朕都还没开始呢,你们倒要先烧一把火给朕看看。怎么,是想逼宫吗?”
第49章 记录在案
前有继统不继嗣一事的诘问,现在又有逼宫的猜疑。
杨廷和浑身冰凉。
天子查账就是在钓鱼!
钓出如今这个群臣攻讦的局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保住某些人。
若执意坚持清算某些奸佞,就可以扣上这顶逼宫的帽子。
皇帝还没准备烧火,群臣何故明火执仗地要清洗朝堂?
第一个出声的是张九叙,他立刻哭了出来:“臣一心为国,陛下此言令人心寒!”
朱厚熜理都没理他,看着杨廷和问道:“杨阁老,朕认为朝堂此时需要的是稳,不是动荡,你觉得呢?”
杨廷和哪里还不明白皇帝这已经是在偏袒王琼了,他也跪了下来哭道:“王琼等人之罪,百官皆有公论,陛下当明鉴圣断。臣等实为大明社稷请命,何来逼宫一说?”
“朕说得没道理?”朱厚熜反问,“是不是暂不因这一批彼此攻讦惩治谁,天下就不归心?大明立时要亡?”
“臣弹劾王琼诸事,俱有实据,岂是无端攻讦?”杨廷和很悲愤,怎么就把这事定性为彼此攻讦了。
“那弹劾阁老罗织党羽朋比为奸的,朕是不是也要现场办案,听王尚书有没有实据,传唤什么人问讯?”朱厚熜反驳,“这批奏疏中弹劾到的每一人,今天是不是都办了?这是朕的朝官班底,要朕刚一继位就面对一个动荡交接的朝堂吗?”
王琼立时接话:“陛下,但看此时附和指责臣的有多少,便是实据!六部尚书一去其四,督察院左都御史也在其列。五个九卿高位,就只有从此刻这些附和中人拔擢了。”
“王琼!”杨廷和愤怒地看着他,“你此心可诛!只要是认为你有罪的,便都是结党之人?你怎不扪心自问是否罪不容恕,众人皆知?”
他说罢就面向朱厚熜神情激动地说:“陛下既令与王琼势不两立之人站出来,臣既然站出来了,陛下仍要暂留奸佞小人于朝堂,臣请陛下容臣告老还乡!”
你说的势不两立嘛!
杨廷和既然站了出来对王琼发起总攻,此刻势必不能退了,必须要有个结果。
他这一带头,表明了态度与王琼“势不两立”的人自然都得有样学样。
朱厚熜终于见到了大面积以请辞为要挟的场面,他点了点头:“黄锦,都记录在案了吧?”
杨廷和愕然抬头看去,只见侧前方的黄锦正坐在一方小案桌之后手中持笔。
“回禀陛下,都记录在案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在文书房中新设了一司,名为内档司。诸臣奏疏、朝堂奏对,朕今后都会遣人将重要事项记录在案。其中,请辞也是重要的一件事。今日朕第一次视朝,把朕的规矩告诉尔等。”
“任命你们就职何处,就是信任。反对朕的决断没关系,反对只是就某些事表达态度而已。既然诸事要由朕来圣断,尔等反对无果自然没有责任。但以请辞来表达反对,朕很不喜欢,那是辜负朕的信任。”
“因为反对而请辞的,朕不会劝留,只会令人记录在案。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三次因表达反对就请辞的,直接照准。”
朱厚熜之前还有点愤怒的,现在却笑了起来:“现在朕再明确说一次:嘉靖元年之前,不大动干戈罢用重臣。因何事论何人罪,一件件讨论具体事务时再商议。若真有人罪不容恕,朕不是不办,只是绝不能现在一口气全办了。”
他严肃了一点:“吏部大天官位高权重,杨阁老指责的诸罪,朕会着人先访查。朕自己掌握的,才叫实据。在那之前,不因弹劾先去吏部大天官这等重职。还有谁要再次以请辞反对朕这一决断的的?朕再问两遍!”
已经一遍了,三遍以请辞表达反对,直接滚蛋。
黄锦只觉得手中的笔有千钧重,他远远看着杨廷和他们:意不意外?惊不惊吓?
谁都清楚地知道了朱厚熜现在的态度,杨廷和心里憋屈得很。
他是真的想快刀斩乱麻地把朝中异己都驱逐出去,总是又异议、扯后腿,诸多事务何时才能办好?
这个新君老练得根本不像十五岁的少年,从没经过帝王心术培养的他是怎么把这异论相搅之术玩得这么娴熟的?
第一次视朝、第一件大事,竟然是借着留中数日的那一大批奏疏和查账这几天百官因为猜疑呈上的奏疏说事。
从中做了个什么统计,得出了个满朝没一个好人这种明显“不是事实”的结论,进而支持这是朝中彼此攻讦的判断。
既然只是攻讦,那么暂时不因此处理任何人就有了理由。
什么大清洗、逼宫,他扣帽子简直比经年言官还要熟练。
最后甚至于请辞都因此立下了新规矩。
而奸佞之臣不是不办,只是不一起办的话第一遍怎么不说清楚?
这第一次因反对而请辞就这么记录在案了,这不是骗吗?
就这样骗我这个老臣?
他杨廷和想要的“信任”、“重视”在这场朝会上一点都没获得,收获的反而是打压的势头。
杨廷和是真的想要趁这新朝首辅的机会有所新作为,前几天皇帝对于登基诏书中诸多新政原则上的认同也给了他希望。
结果这御门听政第一件事,他就对革除奸佞小人的处置方式有了不同意见。
可箭已发出,陛下指名道姓问他杨廷和的意见,他怎么能不站出来表态?
片刻之间,杨廷和有过真正退休的念头,但终究还是不甘心。
这个新君不能以常理去推测,万一他就像之前对待遗诏那样将错就错,拿杨廷和立威呢?
自负的少年恐怕并不会认为朝廷缺了他杨廷和一批人会怎么样,他这哪里是怕朝堂动荡?他是怕朝堂动荡因杨廷和的意愿而起、而非因他的意愿而起。
好在也说了后面商议具体事务若涉及到了什么人也可以再议罪。
杨廷和牢记自己“拉住这头幼龙”的新使命,回到了侧边。
朱厚熜再次问了两遍,中间已经没有人再站着了。
身体很诚实,在他们的心目中可能也知道想一口气弹劾掉这么多朝廷重臣无法一蹴而就。
王琼也已经被天子表态了会着人去访查,这算是有台阶了。
杨廷和满脸阴沉,这时梁储却开口问:“臣因自辩请辞,算不算?”
朱厚熜点了点头:“自辩就自辩,请辞做什么,自然也算。”
“臣知道了。”梁储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随后正义凛然,“臣不认结附权奸的指责。”
反正他也七十了,还能在朝堂留多久?
剩下两次,也不知真正滚蛋之前能不能用完。
他这样一说,固然是有点“倚老卖老插科打诨”,但却是在帮着朱厚熜立规矩。
这样一番确认,请辞的严肃性倒是被确立了。
当然了,这种刻意的确认也让他在有些人心目中更加坐实了结附“权奸”的品性。
只不过他附和的是皇帝本人,那就是“忠”。
在杨廷和丁忧期间上位首辅的梁储其实才是此时实质的首辅,因为杨廷和是在他就任首辅时回到内阁的。
但一直在各种大事上虽然会发表一些意见、最终却会相让的梁储,此刻“老好人”的油滑尽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