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们知罪!”三个大太监一个个地磕头认错。
谷大用经过了朱厚熜赏赐礼物那个环节,哪里会小觑他?
只不过就算要表忠心,被召见时也只能拿出自己手上最重要的筹码——虽然这筹码本就是皇帝的。
在正德朝屹立了十六年的大太监,顶着“掌事太监”这超然于司礼监掌印太监职位的谷大用当时被在兴王府被召见后如是说:“陛下,奴婢私下谒见是因为您见与不见,朝臣们的弹章奴婢是躲不开的。奴婢不怕将来论罪身死,只怕不能为陛下尽忠,使陛下不明形势,将来被朝臣们摆布!”
那不就是已经把自己的惨状说清楚了吗?
现在朱厚熜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点了点头:“先起来吧。谷大用说他掌事太监的职位不合旧制,又有私下谒见之罪,他无论如何都不得善终。他请朕保你们两个,还说什么若你们三人尽去,朕的旨意必定不能出紫禁城。那时候胆子不小,现在细细说说吧,朕的旨意怎么就会出不了紫禁城?”
谷大用只能又跪下了:“是奴婢过虑了。陛下有如圣人降世,朝臣们齐齐拜服。奴婢们也只是替主子想在前头,怕文臣们把先帝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京营军权又夺了去。”
张永也赶紧说道:“陛下,先帝大行之夜,奴婢们后来私下商议,阁老们荐举奴婢提督京师九门实在是欲擒故纵!奴婢还掌着御马监,提督着腾骧四卫勇士营。如此位高权重,回头随便一个罪名弹劾,都能再加上一句有谋逆的根基……”
“奴婢们岂敢挟恩自重?”谷大用着急地捧哏,“先帝御极十六年,改十二团营为东西官厅,呕心沥血才有如今的局面。现在威武团练营已经被解散了,张忠他们也都下狱了,陛下,文臣们自从夺门之变后天顺年间开始就一直想重新夺回京营控制权啊。”
这就是谷大用当日私下谒见的倚仗:京师的军权!
在他们言语之中,杨廷和所代表的文臣们是气势汹汹的。
现在诸多大权中,财权、人事权,朝臣们一方面可以通过“票拟”“劝谏”、“封驳”去干涉皇帝的决定,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执行让许多决定落不到实处。
而谷大用是要代表张永他们,以私下谒见授人以柄的方式让朱厚熜相信他们的忠诚,顺利接收朱厚照留下的重要遗产之一:部分军权。
按道理来说,皇权至高无上,军权自然都是皇帝的。
但是具体行使起来呢?钱粮的限制、统兵调兵督军等诸多权力的分散,都会让这权力大打折扣。
只能说,文臣已经拥有非常大的话语权。
五军都督府,在兵部面前那算什么?
因为朱厚照想方设法才实际掌握住部分能有效调动的军权,所以杨廷和他们也不得不暂时倚仗张永才能稳住京城局势。
但与此同时,杨廷和他们也在最快速度地行动着,尝试把朱厚照曾拿到手上的那部分军权,重新驯服在文臣手中。
迹象已经很明显,先是江彬,随后在魏彬他们通过锦衣卫送到谷大用手中的密信里,连掌兵符的御马监张忠都被拿下了。
下一步的目标,毫无疑问就是八虎之中的三个“余孽”。
所以谷大用不得不前去私下谒见朱厚熜,想要谋个出路。
明朝的军权演变到此刻,五军都督府已经式微,兵部所掌握的权柄更大。
边军和其他卫所都是以文制武、以内督外,属于文臣占主导、彼此牵制的状态。
皇帝能直接掌握的武装力量里,主要是亲军加上京营。
亲军主要拱卫皇城、宫城,不是天塌了了都不会离京——除了诸卫中最有名的就是锦衣卫。
东厂的首领是太监们,但具体办事的掌班、领班、档头、番役,也是从锦衣卫中挑出来的。
各地藩王府仪卫司的骨干是锦衣卫里挑出来的。
还有很多很多的地方,锦衣卫行走于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文臣们是不敢染指亲军的,但从永乐朝开始出现的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这三大营,文臣们可一直都在想心思。
一开始只是天下已经太平,要压制武臣,但后来就变了。
京营控制权转移的源头就是土木堡之变。
三大营及大量勋臣武将一扫而空,此后京营就不断在变化:十团营、十二团营、东西官厅……
京师保卫战之后,文臣们第一次获得了对京营的控制权。
夺门之变后,京营又回到武将势力和宦官手中,由皇帝掌控。
之后的天顺、成化两朝,文臣们都没能再次染指京营。
但孝宗皇帝继位后就又变了,京营提督变成了文官。
而朱厚照先是通过豹房里的太监、武将控制好了锦衣卫、东厂等要害,又在宣府营建镇国府,但要等到自封“大将军朱寿”、在蒙古叩关之后战而胜之,才有了第一支能掌控的边军。
至于京营这边,主要是通过东西官厅的设置和操练,让内臣监军甚至提督,逐渐渗透了这支力量。
宁王叛乱又给了朱厚照机会直接插手接管了京营兵马——又是以大将军朱寿的名义。
朱厚照在位十六年,本来又额外留下了两个军权遗产:对京营的重新掌控,加上由“外四家”新选练而成威武团练营。
现在前者仍在,但威武团练营已经被杨廷和他们解散——以保证帝位传承安全的名义、太后懿旨的形式。
而钱宁下狱后,亲军体系也一直没个镇得住场的统兵大将。
朱厚熜想到了这里之后问道:“所以现在锦衣亲军指挥使的职位一直空着?”
“陛下明鉴,自然是一直空着,现下由奴婢居中差遣着办事。”张永低头回答。
谷大用也说:“陛下,这个职位无人可以专断,唯陛下圣裁!奴婢一路随陛下从安陆回京,潜邸旧臣中也只有骆千户原本的品级最高。陆典仗虽然更得陛下信重,但他只是个正六品……”
“骆安吗?”
“正是。骆千户年近五十,年富力强;去年袭替正五品的正千户之职,他父亲之前却已是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现在因从龙之功特旨拔擢骆安为正三品指挥同知,就可以先暂署指挥使之职。”
朱厚熜看着他:“你一路上倒没闲着。”
第38章 都是朕的钱
“……陛下明鉴,奴婢绝没有与骆千户私下往来。”谷大用吓了一大跳。
“行了。”朱厚熜摆了摆手,“这是个法子,毕竟是朕从王府带出来的,朕都信得过。朕本来也已经对陆松有了安排,张永,你等会回去之后找麦福。”
三人松了一口气,皇帝肯听他们的建议就好。
“你们觉得骆安能胜任,那就把你们过去埋在锦衣卫里的人都交给他。”朱厚熜淡淡地看着他们,“东厂那边,宫里,都一样,都是你们的徒子徒孙。张佐我派去司礼监,麦福去御马监,章奏到御用监,你们先把他们带起来。”
“奴婢遵旨……”
“至于京营,也着实骇人听闻。杨阁老说在京官军、旗校、军匠人等有三十七万余人,一年支领食粮尽四百万石,是这样吗?”
“陛下,当……当真要大肆裁撤吗?”张永声音微颤。
谷大用咬着牙痛心疾首地接受:“陛下,这些实在是您自个儿的家底啊。”
朱厚熜听乐了:“朕自个儿的家底?”
谷大用以为朱厚熜是不明白轻重,壮着胆开口解释:“在京官军的额数其实本就不少,只不过实额很少,缺额越来越大。现在更多了一些,主要就是锦衣卫和新选练的京营官军。”
“陛下,这其中,一是蒙圣上隆恩,荫子、寄禄之官不断增多,这几乎涉及全部勋臣、国戚,还包括那些有武功的文臣。二来,锦衣校尉充任宗亲仪卫、诸陵守卫,多朝以来自然是越来越多的。第三……大行皇帝时增加锦衣卫、选练新军,也是希望天听广达、武备日盛。”
朱厚熜听懂了,点着头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们以及你们的徒子徒孙们,都没有收别人的银子让人投充避役?”
谷大用立刻额头回归地面:“奴……奴婢……”
朱厚熜淡淡说道:“荫职寄禄不能动,王府仪卫及陵卫也不能动,最可能动的就是冒替投充之人,还有裁撤京营空额。前者自不必说了,亲卫军士一月有一石俸粮,还可免掉差役,新练的团营之外,被称为老家的旧军吃空饷的不知多少。一动这个,内臣和武臣都会进一步被打压。这些朕能想明白,朕就是想问一句,三位大珰,你们又吃了多少空饷?”
听他最后这么阴恻恻地问出口,谷大用他们犹如筛糠一般发抖着,不断请罪。
这就是做过功课的好处,朱厚熜在安陆时就看了邸报上不少关于朝臣对诸多问题的讨论与上奏。再有什么疑问,彼时悠闲度日的王府属官们也都敢于多聊些实情。
朱厚熜现在把问题解开了,见谷大用他们还是惊恐着不回答,他终于皱起了眉:“好好回话!这冒替冗滥之严重着实骇然听闻,裁撤部分是必然的。但兵贵精而不贵多,朕也不会任由他们一裁了事,这京营,朕是必定会牢牢握在手中的!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
他现在有一个优势,就是藩王继统。
之所以说这是优势,那就是一句话:朕怕有人造反。
以此为由,保留对京营的控制权,借这裁撤重整的机会让京营的实力更强,拉拢一下被文臣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武臣,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三人总算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了,朱厚熜听着听着皱起了眉。
锦衣卫编制里领工资的达到了近7万,朱厚照重点练的腾骧四卫有4万多,已经在裁撤之列的威武团练营及其他京卫加起来又有十大几万。开国初年京军曾高达40余万,现在就剩下了这么点,而据说其中空额还占很大比例。
嘎了一刀做个太监的情况分四类:宗亲那边的藩府太监加起来已经超过1万;二十四衙门管理下发俸的太监加起来已近1万5;外派的监军、镇守、矿监税监以及守陵太监加起来又有超过1万;还有大几千私自净身不能入宫却被他们收留起来种菜或在宫外做苦差的。
然后就是军匠:他们的身份很特殊,既是军籍,又是匠户。这些军匠的管理,实质上又渐渐地都由锦衣卫和内监负责起来。就算工部那边有工程,军匠也只不过是调派过去出工而已。
这些掌握着各种技艺的军匠,主要的服务对象还是皇家,包括皇宫中诸多用度的几乎一切都由他们手造。
这部分有多少呢?在册的军匠是五万三千人,但杂役有将近两倍。
这些军匠杂役的月粮虽然人均足额也只有五斗不到,但人数多啊。
那么矛盾来了:每年运入京的粮食都只够养这批人的,那京城其余人口、百官甚至皇室,口粮从何而来?京都两仓还怎么屯得下粮食的?
哦对了,有折色。至于发下去的是几成折银或者折成什么别的,折多少,那操作的余地可就大了。比如说,已经贬值到离谱的宝钞。
朱厚熜微眯着眼睛看着他们:“抬起头来看着朕!”
谷大用和魏彬他们不由得战战兢兢微微抬起头,他们哪敢直视天子?
“这么多人,每年支领多少,又实发出去多少?”
这是要命的问题,但这三个正德朝残留的“八虎”余孽,如今生动地诠释着什么叫依托皇权而生。
他们只能不断磕着头,同时隐晦地解释着。
朱厚熜听着听着就有点懵:敢情他堂兄朱厚照也有不少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的?
本着让底下人贪了不如自己也伸手捞一点的态度,朱厚照这才能在钱粮方面不受文臣那么大的限制,能够把京营新军重新操练一番。
这么多钱粮里,自然还有负责掌兵的勋臣武将们要拿到不少好处,但朱厚照也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怎么说呢?都是“朕”的钱。
比嘉靖要好,嘉靖那就是用来修仙,而正德是主要用来练兵。
微微错愕之后,朱厚熜就不再奇怪了。
家天下的时代,对朱厚照来说这只属于左手倒右手,顺带还能帮他练好新军、用来拉拢亲信。
当然了,谷大用他们也绝非不沾手就是,甚至沾了不少。
如今朱厚熜把这个数据问了出来,心里就已经有了底。
“照你们所说,这其中总共有10余万人的冒滥。这个真假,朕会查的。朕不查,外臣一样有人会去查。外臣现在有人要查,朕也拦不住。明白吗?”
听到朱厚熜的话,魏彬连忙回答:“奴婢明白……外臣中真正效忠陛下的,眼下还不知道仅有几人。各个衙门,外臣们也一样耳目众多……”
“宸濠之乱,皇兄固然有借机再把军权掌稳一些的考虑,但你们抢功冒功的事是压不下去的。王守仁他们至今没有叙功,真正平叛的将士等不了多久了。钱宁江彬入狱也已经无可挽回,还有张忠他们的供述,有多少牵扯到你们?”
朱厚熜说起这些,魏彬他们知道今晚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来了。
顿了顿之后,朱厚熜说道:“谷大用有迎立之功,朕可以许他去整修父皇陵寝,以后守在那。魏彬,朕随后也会在宫内整修一些宫殿,你到内官监退下来最好。至于张永……我记得你和杨一清的交情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