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一会儿,你盯着点儿,有什么情况跟我说。”毕竟是他打的。
已经回到片场,韩陵挥着胳膊叫他过去。
“还行吗?”韩陵指一指旁边的椅子让他坐。
“行。”夏清和坐下去,“就是有点冷。”
韩陵将手里的暖手宝塞给他,拉出刚才拍摄的片子放给他看:“情绪非常到位,每一处都浑然天成,毫无痕迹,特别是呕吐这一下,简直是神来之笔。”
“之前我也设想过,又觉得有点过了,没想到你这一下,这么顺滑自然。”
夏清和尴尬地笑了笑:“太冷了,身体状态不好。”
韩陵调着调监视器,说:“演戏没那么难,只要情绪到位,根本不需要演,你往那里一站就是玉芙卿,你就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话,人与角色合一,这才是最好的表演。”
“人要先忘掉自我,才能让角色从身体里长出来,活起来,这样观众记住的是那个角色,而不是你这个人。”
“一部戏下来,观众没记住角色,光记住演员怎么美,怎么帅了,这就是失败,演技吹得再好也没用。你现在应该有一点感悟了吧?”
“嗯。”夏清和点点头,“有一些。”
“保持住情绪,补一下妆,直接拍下一场。”韩陵把许怀古叫过来,“转移到下一场。”
这种高情绪的大戏,为了能够效果更好,连续几个场的场地和演员都提前安排好了,导演主演人一过去,就能直接开拍。
不过,也就韩陵壕无人性,才能这么搞。
雨还在下,如天河倒倾了一般,玉芙卿跌跌撞撞走到小院门口,身上的衣服混了泥水和血水,早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趟过门口的积水,推开院门,没有往自己的屋子走,而是直直地迈向母亲张氏的屋子。
也许,人在极端绝望的时候,最想念的都是母亲,这一生最初的源头,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慰藉。
就算这个母亲,她不温柔,甚至凶悍严厉,刻薄尖酸,但那依旧是每个孩子心底最深的渴望,越是没有得到过爱的孩子,越是渴望母亲的关怀,越是想从母亲身上寻找温暖。
玉芙卿什么都没有想,那双脚已经带着他站到了母亲的门前。
手指落在门上,轻轻一推,温暖的檀香丝丝缕缕飘出来,是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在她还没有抽上烟土之前,一直都是这个味道。
房间里那幅观音像前,再次燃起了香,母亲跪在观音前在还愿。
身后还是冷冽的风雨,看着母亲,闻到曾经熟悉的味道,他那颗四分五裂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谢谢菩萨这些年来保佑我儿健康长大。”
“谢谢菩萨保佑他苦尽甘来,前程顺遂,再也无忧也无虑。”
眼泪再一次漫出他的眼眶,娘,让你失望了,没有苦尽甘来,也没有前程顺遂,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惦念他一分,也就只剩下生他的娘了。
是啊,他死了,母亲该怎么办?
活这一遭,做了一辈子世人口中无情无义的戏子,无情无义,总还是要尽孝道的。
等母亲百年之后,他就跟着一起离开,无妻无子,无坟无冢无香火,让这个世界将他忘个干净,就像没来过一样。
活着一辈子,除了吃苦,什么意思也没有,下一世,就不来了。
张氏磕完头,突然笑了起来:“二十多年啊,叶家那些老东西终于死绝了,我的儿子才是叶家的当家人,叶家那个贱种一辈子都是被人骑的玩意儿。当年观音庙里许下的愿望,菩萨都帮我实现了,等腿脚好了,我一定回苏城去亲自还愿。”
“从今往后,我日日三炷香,供奉着您,请您保佑我儿的身世永远没人发现。”
“谁的身世?”玉芙卿僵着两条腿,走了进去。
张氏吓了一跳,从蒲团滚到了地上,惊恐地抬起头来,看到说话的是玉芙卿,才松了一口气,骂道:“你个贱种要死了,穿成这个鬼样子吓人。”
“贱种?哪个贱种?叶家那个贱种?”玉芙卿双目血红,脸色青白,像来自地狱的恶鬼。
张氏后退着,摸到一个装杂物的盒子,扔了出去,砸在玉芙卿身上,嘭的一声,里面的东西撒了满地。
“是人,不是鬼,是人,不是鬼。”张氏嘀咕了两遍,气又壮起来,“哪个贱种,你这个贱种,怎么扒拉上有钱人,现在连老娘都不想认了,想跟着野男人远走高飞,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孝的贱东西。”
“我真的是你生出来的吗?”玉芙卿死死盯着她,“苏城叶氏,叶家那个贱种?你跟叶家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恩还是仇?你的儿子是叶家的当家人,叶家的贱种被人骑?我都听见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抽烟土抽得发晕,什么也没说过。”张氏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冷笑道,“真是白眼狼,刚得了别人的好处,又惦记上别人的身份了,你疯魔了吧,就你?还想当叶家的少爷,你给叶家少爷提鞋都不配。”
“贱-货,白眼狼,跟你那个唱戏的爹一模一样,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张氏坐到椅子上,又找回了往日的气势,“我受了一辈子罪,养你这么个白眼狼,天天想着扔掉老娘,我命怎么这么苦啊,丈夫丈夫跟人跑了,儿子儿子也想跑。”
“骗子,都是骗子。”玉芙卿将香炉扔到地上,把观音像撕扯下来,“全都是骗子,都在骗我,都在骗我。”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屋子,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张包裹了七八层的照片,找出一张防水油纸包起来,跑了出去。
有人知道,一定有人知道真相。
他到底是谁?他的家在哪里?他的母亲在哪里?
一定有人能告诉他,一定……
第61章
玉芙卿踩过一路泥泞, 冲进一间破落的小屋。
屋子里只一张老旧的木头床,一张瘸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桌子,和一个裹着破棉衣行将就木的老头。
老头拿一块破布擦拭着手里的胡琴, 那琴虽旧, 却擦得锃亮,在破败的屋子里显得与众不同。
风雨从大开的门里窜进来,老头赶紧侧过身子, 挡住雨丝,蹒跚着起身把胡琴放到里面的床上。
“陈师傅……”玉芙卿的嘴唇在颤抖, 雨水顺着身体落在地上, 很快洇湿一片。
陈师傅是戏楼里的老琴师,年纪太大,手指僵硬, 再也拨不了琴, 住在这处破屋已经有好几年, 靠着过去一点积蓄过活。
以前,他还在戏楼的时候, 偶尔会对着玉芙卿感叹,“你呀,跟你爹真不像, 一个泼皮风流相竟然生出了矜贵清正骨,可惜呀可惜,在这种地方, 骨头越正, 日子越苦。”
小时候,玉芙卿不太懂,有些懊恼地追着问:“我跟我爹长得不像吗?哪里不像?”
小孩子不懂美丑, 大都希望跟父母长得像,以此来获得认同感。玉芙卿没有爹,就更加期待他爹是什么样子的,更期待别人说一句,“你跟你爹长得真像。”
“哪里不像?眼睛不像,你爹天生一双多情眼,所以生了一堆风流债。”陈师傅拨弄着胡琴看他一眼,仿佛在说,你就是那风流债。
如果班主遇到了,便会呵斥他:“碎嘴子,胡说什么。”
后来他长大了,陈师傅也离开了霓春楼。
二十多年过去,霓春楼里大部分都换了年轻人,认识他父亲的,除了班主,可能就剩下陈师傅了,班主是见过叶先生的,他去问了,不管真假,肯定听不到实话。
“芙蓉儿,你这是怎么了?”陈师傅把他往里拉了拉,关上房门。
“陈师傅,我爹……”
陈师傅颤颤巍巍地走到墙角,摸出两块火石,打着了,点燃两把干草,又续上木头,“你爹咋啦?回来了?过来烤烤火。”
玉芙卿一层一层剥开手中的纸包,露出里面叶澜生的相片,那是他之前跟先生求的,虽然经常见面,夜里睡觉前,他还是禁不住要拿出来看一看。
相片被伸到陈师傅眼前,“您以前常说,我爹生了一双多情眼,是这样的吗?”
“是,这双眼睛跟你爹一模一样,眉毛也像。”陈师傅抬起眼睛,看着玉芙卿,“这是你兄弟?看来你爹在外边发了大财啊。”儿子穿的这样周正,肯定发了财。
“不是。”玉芙卿把相片重新包好,又问了一句,“我跟我爹像吗?”
“不像。”陈师傅拨拉一下火堆,看着他手里包好的相片,“你自己看啊,你跟你兄弟也不像。”
玉芙卿拉开房门,走了出去,脑袋里轰隆隆,如春雷翻滚,听不见身后陈师傅的叫喊,也感受不到浇在身上的冷雨。
为什么是叶澜生?如果这是一场错误的人生,换走他人生的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叶澜生?
他艳羡过,他爱慕过,又偏偏往他心口扎下最深一刀的人。
———我替你在泥沼里跋涉了二十多年,到头来,最嫌弃我脏的人,反而是你。
———命运还要我爱上你,为你伤心,为你痛苦。
这世间哪有公平可言。
黑云压得很低,天色乌沉沉的,玉芙卿漫无目的走在曲折的小巷子里,手里曾经被珍之惜之的相片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了,瞬间便被泛滥的污水卷走。
天地这么大,此刻却没有一处他的容身之地。
玉芙卿走啊走,从白天走到黑夜,从大雨滂沱,走到月朗星稀,最后兜兜转转,他又走回了霓春楼。
这样的天气,没人来听戏,楼里黑沉沉的,一点光亮也没有。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迷迷糊糊扒开后台梳妆的小屋子,倒了进去。
他知道这是哪里,这是他第一次被侵犯的地方,这是他所有肮脏命运的开始,如果一切从这里开始,那就再从这里结束吧。
如果当年被侵犯之后,他就直接死了该多好,不会再承受更多男人的欺辱,不会遇到叶澜生,不会知道真相,不用再吃那么多那么多的苦。
说什么先苦后甜,说什么苦尽甘来,全都是骗人的。
他的人生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玉芙卿任由意识涣散,彻底堕入黑暗之中。
突然,手背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疼,他缓缓睁开眼睛,亮,亮得刺眼,刺眼的亮光里,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穿着白衣站在光里,看着他温柔地笑。
“我死了吗?”玉芙卿开口问她。
白光里的姑娘笑得更温柔,更灿烂了。
“没死。”他刚才被扎疼的那只手,被人握住,耳边飘来叶澜生的声音。
白光急速退去,眼前是一间白色的屋子,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姑娘被黑色西装的叶澜生挡在了身后。
“你就那么想死?”叶澜生冷脸盯着他,“淋了雨,发了烧,不回家,不吃药,也不去找我,缩在黑窟窿里等死?”
玉芙卿盯着这双眼睛,这双从来都多情含笑的眼睛,此刻冷冰冰的,暗潮涌动。
在气什么?因为玩具不听话,竟然没经过允许,想自己求死?
他侧了侧头,把脸埋进半个枕头里,不去看他。
叶澜生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颊,声音突然温柔起来:“你知道不知道,我顶着雨找了你大半夜,才从后台把你翻出来。”
“我要是再晚一点,你烧不死,也要变成傻子了。”
“你去过我家吗?”玉芙卿闷声问他。
“去了,老太太说,你早上天还没下雨就走了,一直没回去。”叶澜生说,“你到底出了什么事,要不死不活地把自己藏起来。”
原来母亲什么也没说,玉芙卿埋在枕头里,露出来的眼睛看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玉白干净。
昨天早上听到的那些言语,疯了一般在脑子里汹涌翻滚,就是这只手的主人在嫌弃他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