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 他全身大汗淋漓,冷汗浸透了中衣,面色苍白如纸, 不断地喘着粗气。
噩梦自然是和绮雪有关的。
在梦中,他回到了噩耗传来的那一刻,那时, 四周都是凄凉的哭声,他的眼前天旋地转, 所有的事物蒙上一层狰狞的血色,继而陷入长久的黑暗和空虚,他甚至不能感受到自身的存在了。
……
手臂上的伤疤在发痒。
姬玉衡知道这种瘙痒只是他的幻觉,这些由他亲手割开的创口早就痊愈了, 只是因为他心中的阴翳,它们才像迟迟未愈一样,如附骨之疽,变成长久折磨他的病痛。
他没有理会这股痒意,重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回到了灵堂。
念诵声不曾停息,不过已经换了一批人,姬玉衡表情恍惚,安静地听了一会,突然轻声问道:“你们说,母妃的魂魄究竟能不能听到你们念诵的经文?这些经文真的能招回他的魂魄吗?”
“……”
道士们相互对视几眼,其中一人暂停念经,回答姬玉衡:“请殿下放心,贫道与众位师兄弟定当尽力而为。”
他没有说“能”,也没有说“不能”,事实上,就连他们也无法确定绮雪的魂魄能否回来,他们也只是听从谢殊的命令,轮流念诵这些招魂经文而已。
姬玉衡收回视线,难掩伤痛之色:“……本宫知晓了。”
为了明日有足够的精力处理朝中事务,姬玉衡不得不强迫自己回到东宫休息。
又一日过去。
他下了朝,便回到东宫誊抄招魂经文,招魂的经文篇幅不长,他日日去听,不自觉地在心里背熟了,他想着,如果母妃听不到念经,那他就多烧些经文,这样说不定还能让母妃看到。
姬玉衡在宣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起初他的字迹工整端秀,每个字都写得极为精心,唯恐自己写错了哪一笔,致使绮雪的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越是写到后面,他的字就变得越凌乱、癫狂,每落下一笔,就是在他的心口凌迟一刀,反复提醒着他绮雪已经死了,而他们甚至找不回他的魂魄,也不清楚魂魄是不是正在某个地方受苦。
母妃会怨他们吗?他会不会痛恨他们的无能,竟然没能保护好他,害得他葬身火海之中?
姬玉衡心如刀绞,写到后来,眼中已有泪光闪烁,悲痛之下,他落在纸面上的每一笔都下笔极重,墨迹渗透纸背,在书案上留下浓黑的墨痕。
他誊抄了十数遍经文,写完的时候手抖得不像样子,不慎将毛笔摔了下去,在绒毯上溅了一串墨汁,如干涸的乌黑血迹。
姬玉衡发了会呆,整理好经文,来到了承露宫,他进去时,贺兰寂已经在灵堂待了多时。
他的伤势未愈,依然无法站立,白发素衣,坐在轮车上,垂落的袖口空荡荡的。他的眸中毫无光彩,明明面容依旧年轻俊美,却犹如行将就木的老者,散发着淡淡的死气。
“父皇。”
姬玉衡来到贺兰寂身边,向他轻轻行礼,来到轮车后,把他推到了灵柩前。
接着,姬玉衡点燃丧盆,一张张地烧掉手抄的经文,橙红的火光映在他们的眼底,却冷寂得没有丝毫温度,良久,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火焰吞噬着纸张,细密的灰烬在丧盆上方打着旋地浮动,蹦出些许火星,像极了那一天的火光。
贺兰寂闭上双眼。
“云期。”
他的声音很哑,浓烟熏坏了他的嗓子,他变得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
姬玉衡回应道:“儿臣在。”
“替朕摸一摸圆圆吧。”贺兰寂说。
他没有手,也站不起来,甚至无法抚摸棺木,姬玉衡满心悲苦,应声去了,将手掌覆盖在漆黑的棺木上。
掌下的触感冰冷而艰涩,这是最外层的椁,看似只是一口黑色大棺,实则表面刻着细密的花纹,揭开椁盖,里面又是一层棺木,这样重重叠叠足有七层,最里面摆放的是绮雪的衣冠和骨灰坛。
棺椁厚重,可是在生死面前,又显得那样轻薄,只是一方小小的棺木,就要承载着那样沉重的死亡和思念,彻底将他们分别隔绝,棺外是生者的世界,而棺中是死者的世界。
姬玉衡沿着花纹抚摸下去,棺木沾染了他的体温,又转瞬消散,依旧那么冰冷。
贺兰寂注视着他将棺椁完完整整地抚摸过一遍,开口说道:“朕醒来之后,看过你批阅的奏疏和呈文,你做得很好,看来朕的这个位子,也到了应该交给你的时候了。”
沉浸在悲伤中的姬玉衡错愕抬头:“父皇?”
“圆圆不在人世,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贺兰寂换了自称,语气平静:“我不想活下去,可我不能死,我这条命是圆圆救下来的,他一定希望我活下去,所以我会替圆圆好好活着。”
“既然圆圆热爱自由,我便趁着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带着他的遗骨游历天下,直到我再也走不动了,我会写一封信让你接我和圆圆回宫,等到我死后,再将我们葬在一起。”
他顿了顿,望向姬玉衡的眼睛:“如果你想和圆圆合葬,也可以,无论怎样,别叫圆圆孤零零的,他很怕寂寞。”
姬玉衡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是在对视的瞬间,他被贺兰寂复杂至极的眼神震撼了,最终他什么话也没有劝说,只是应道:“儿臣记下了。”
贺兰寂颔首:“回去吧,好好歇息,今晚我来守着圆圆。”
……
月明如水。
贺兰寂轻轻地依靠着棺木睡着了,道士们压低了诵经声,灵堂的气氛清净安谧。
对于贺兰寂而言,灵堂并不是一个恐怖的地方,他怎么可能会觉得可怕呢,灵柩里躺着的是他最爱的人,他只想多陪一陪圆圆,再和他多说几句话。
突然,灵堂外传来了喧闹的动静。
虎啸如轰雷贯耳,响彻皇宫,守在外面的宫人仓皇地四散避开,硕大凶悍的白虎突兀地闯入了灵堂,雪白的皮毛结满红褐色的血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只是当它的目光触及到棺椁,原本凶恶的眼眸瞬间涌出了泪花,咆哮也变成了可怜的呜咽。
卫淮同样浑身浴血,从虎背上翻身而下,铠甲碰撞发出叮当的金石之声。
他的面孔被血污覆盖着,下巴长出胡茬,眼底布满了血丝,垂落的乱发被血污凝成了一缕一缕的,而他全身的血污都来自食人妖魔,散发着腥臭难闻的气息。
才下战场,他就得知了绮雪死去的噩耗,甚至连脸都来不及擦拭,就从千里之外不眠不休地赶回了上京。
这一路上,他遇到了两次食人妖魔的魔潮,但时间不允许他绕路,他竟然硬生生地凭借一己之力杀穿了魔潮,从血肉横飞的尸山血海中行经而过,而且还因为来不及补充食水,他就生啖妖魔的血肉充饥解渴。
卫淮闯入灵堂,没有说只言片语,大步流星地走向灵柩,抬手便要推开棺盖。
“嘎……吱嘎……”
尽管棺盖还没有上钉,却也无比沉重,通常需要四个壮年男子合力搬动,但卫淮现在竟以单手推动了,而且推开的速度很快,等到其他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第一层棺盖推下去了。
“轰隆!”
棺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将地砖砸出了裂痕。
“大将军,快住手,您不能这么干啊!”
宫人们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阻拦卫淮,但卫淮连头都没回,只是随手将他们推开,这些宫人就摔了一片,凭他们的力量根本制不住已经在疯狂边缘的卫淮。
道士们见此情形,只留下两个人继续念经,其他人一起上前制止卫淮,他们奉谢殊之命,守护着绮雪的遗骨,说什么也不能让卫淮毁坏这具棺椁。
虽然谢殊迟迟没有为自己的妖身给出任何解释,以致云月观如今人心不稳,但谢殊在观中向来威望极高,即便暴露妖身,他的地位在短时间内也难以被撼动,绝大多数弟子依旧是信服他的,也一直遵从着他的命令。
他们阻拦卫淮毁棺,白虎就冲过来阻拦他们,它凶猛地张开虎口,与道士们缠斗在一起,道士们不愿伤它,尽量躲避它,但白虎没有那么多顾忌,一口咬住其中一人的大腿,把他的皮肉咬穿了。
“啊!”
这道士疼得惨叫出声,白虎一甩脑袋将他丢到一边,嘴里全都是血,又要扑过去咬人,而被丢出去的道士正好砸到供桌上,瓜果点心顿时散了满地,尖叫四起,灵堂里乱成了一团。
“够了!”
贺兰寂早就醒了,在混乱中已经被薛总管推到了一旁。
他的语气冰冷森然,警告着在场的所有人:“都停手,别再搅扰圆圆的清净了。卫淮,既然你想看,那朕就让你看个明白,但你动作轻些,别伤到圆圆。”
道士们面面相觑,犹豫着退了下去,其中两个将伤者抬走了,剩下的继续打坐诵经。
卫淮对所有的混乱充耳不闻,一层层地掀翻棺盖,足足掀了六层,而当他掀到最后一层时,他的动作骤然变得慢了下来,手掌搭在棺木上,迟迟没有动作。
明明他不顾一切地赶回上京就是为了见绮雪,他不信绮雪死了,所以他一定要看到绮雪的尸首。
可是当真相即将揭露时,他竟迟疑了,恐惧了,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在棺中看到某些他无法接受的东西,更无法直面绮雪的死。
怦怦。怦怦。
他心脏从未如此剧烈地跳动过,几乎到了让他痛苦的程度,只是短短一瞬间,他的手掌里就遍布冷汗了。
“嗷呜……”
白虎用虎爪扒拉他的腿,催促他打开棺盖,它自己又围着棺盖绕了一圈,依恋地用脑袋蹭着棺木,如同在蹭棺材里的绮雪,眼里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全然不见方才的凶暴。
“阿雪……”
卫淮深吸口气,轻而缓慢地推开了最后一层棺盖。
每推开一丝缝隙,他就停顿片刻,往里面看一眼,没有见到尸骨,便再次推开一点。
直到推开了小半,他还是什么都没看见,里面也没有他闻惯了的尸体气味,这时他的心底突然燃起了希望:也许这个棺材是空的,贺兰寂骗了他,阿雪其实根本就没死,他们只是联手演了一出戏骗他。
没关系,就算他们欺骗他也不要紧,他不在乎被他们当成狗戏弄,只要阿雪还活着就好,他别无所求,他只要阿雪还活着……
卫淮满怀激动,猛地推开了剩下的棺盖,露出了棺中盛放的东西:一套贵妃衣冠和一个小小的瓷坛。
阿雪不在里面。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阿雪没死!他从来没信过阿雪死了!!
卫淮倏地瘫软下来,滑下去坐在了棺材边,脸上露出了放松的表情,轻盈而巨大的喜悦充盈着他的内心。
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赶紧扯下一块白绢,将脸上的血污擦净了,露出英俊的五官。
他身上实在太脏太臭了,这可不行,他得好好沐浴一番才能去见阿雪。
他面露一抹笑意,靠着棺材环视灵堂一圈,才终于注意到贺兰寂也在,便欣喜地问道:“阿雪人呢,他为了戏弄我藏起来了?还是在睡觉?”
但出乎卫淮的意料,他话音一落,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了过来,目光怪异而沉重。
这反应不对劲,卫淮瞬间没了笑意,嗓音发紧地问贺兰寂:“什么意思?阿雪呢?”
“……”贺兰寂张了张嘴,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原因就在里面。”
“……你说什么?”
“那个坛子,”贺兰寂闭上眼睛,“就是圆圆。”
“他没能留下完整的身体,坛中所盛的骨灰……就是他的全部了。”
卫淮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
他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趴着棺边,充血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棺中白色的瓷坛。
就是这个小坛子?它的坛口那么细,阿雪就算变成原形都挤不进去,这么一个东西怎么可能装得下阿雪?
送往边陲的急报中并没有说明绮雪的死因,即便是在卫淮最可怕的想象中,绮雪也至少能拥有一具完整的尸身,他从来没有想过,绮雪不但死了,甚至还是惨死,惨到死无全尸。
“我不信,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