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门扉合拢,庭院中只剩下绮雪和玄阳。
玄阳握住绮雪的手,领着他走了两步,见绮雪步履踌躇,像是害怕被绊倒,他直接将绮雪打横抱起,抱着他来到卧房,将他放在床榻上。
“圣君……”
绮雪坐直身体,正打算向玄阳道歉,玄阳却轻轻地“嘘”了一声,抬手抚摸他的脸颊:“先别说话,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和道清针锋相对的时候有多么狠厉,面对绮雪就有多么温柔,连触碰都是很轻柔的,如同抚摸着易碎的珍宝,舍不得多用一丝力气。
绮雪乖乖地坐着不动,任由玄阳抚摸他,感受到他微冷的手指碰到他的眉眼、耳朵、头发,连头发丝也要细致地摸过一遍,仿佛绮雪少了一根头发,他都会心疼得不得了。
良久之后,玄阳的声音染上了些许放松的笑意:“我以为你进入铜镜中一定吃了很多苦,会消瘦不少,怎么反倒胖了一点?”
绮雪的脸腾地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我这一个月多来几乎没怎么走路,都是变成原形窝在道清怀里,把他当成坐骑使唤,而且我还有身孕嘛,胖了也是在所难免的……”
“胖一点好,你原本太过纤瘦,胖一点才更可爱。”
玄阳笑着点点他的鼻尖,坐到绮雪身边,将他圈入怀中,让他靠着自己:“来,我们先不说那些不愉快的事,你和我讲讲进入铜镜后的遭遇。我听说这面古镜可以穿梭过去,是真的吗?你们回到了过去?”
绮雪舒舒服服地枕着玄阳的胸膛,依恋地环住他的腰,见玄阳没有追究刚才的事,他暗暗地松了口气,甜甜地说:“是真的,我们回到了一百多年前,掉入了一片冰湖中……”
他跟玄阳讲述了这一个多月来的经历,不过隐去了他和道清双修疗伤的事,免得玄阳吃起醋来,更想杀了道清。
玄阳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问上一两句:“所以你们见到了正渊真人本尊?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绮雪高兴地说:“我觉得他像是慈祥和蔼的邻家爷爷,给我做了西瓜冰,又叫他的小猫陪我玩,我喜欢他。”
玄阳叹息:“你哪里都好,唯独心肠太软,只要对你有一点好,你就很容易喜欢对方,这是你的缺点。”
绮雪小声说道:“我知道圣君担心我,希望我变得心狠一些,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其实就算我不害人,也可以完成任务呀,姬玉衡已经很喜欢我了,他向我发过誓的,他只会爱我一个,不可能爱上谢殊的。”
“男人的誓言是最无用的东西。”玄阳说,“你别当真。”
“可是……”
绮雪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后面的话吞回去,他相信云期,但不能要求圣君和他一样,他又何必惹圣君不开心呢。
于是他改了口:“我会更加努力地完成圣君交给我的任务。对了,陛下他们怎么样了?我想我应该尽快赶回皇宫,继续完成我的使命。”
玄阳:“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你不必回宫了,我会把你送回大荔山,后面的事情无需你参与,由我处置便够了。”
绮雪怔了怔,觉得实在太突然了:“可是我觉得我还有很多事没做,我还怀着陛下的孩子,至少也要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
“抱歉,阿雪,其实我骗了你。”
玄阳声音很轻:“你是假孕,你没有真的怀上贺兰寂的孩子。”
“何况你就算真的怀上贺兰寂的孩子也没用了……贺兰寂病重,最多再过半个月,他就会死,姬玉衡已经代为掌国,即将成为大雍的新君。”
第75章
玄阳将绮雪抱在怀里, 指尖划过绮雪的眼尾,怜惜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却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了最残忍的话语。
贺兰寂病重。
而绮雪也没有真的怀上他的孩子, 只是假孕而已。
绮雪微微睁大眼眸,美丽的面容浮现出恍惚的神情,渐渐褪去血色。
他的双眼本就因失明而缺乏神采,此刻流露出了茫然和脆弱,整个人就如同一尊易碎的琉璃娃娃。
在双重噩耗的冲击之下,绮雪的情绪骤然被抽空了,以至于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整个人都麻木了。
他只是觉得,玄阳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可组合到一起, 就仿佛变成了他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一些听起来很匪夷所思、距离他十分遥远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呢?陛下怎么会突然病重,他怎么会没有怀上宝宝呢?
他离开之前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 怎么一回来就什么都变了,这样的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在片刻的凝滞后, 他停摆的思维和情感缓缓回笼,双手的温度却骤然冷了下来。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冰冷的手指也控制不住地发抖,摸索着抓住玄阳的手臂, 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寄托了自己最后的希冀。
“圣君……求你说清楚,我离开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陛下怎么会病重呢?还有我的、我的宝宝……我怎么会是假孕呢,我的身体明明都准备好了, 我有这么多奶水,可以随时喂养我的宝宝,我不可能没有怀上宝宝的……”
他捂住地捂住自己的肚子,眼泪刷地落了下来,长而密的睫毛沾满了晶莹的泪光,是那么地委屈和无助:“我不会没有宝宝的……”
泪水顺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滴落下去,被玄阳张开手掌接住了。
玄阳当着绮雪的面,伸舌舔掉掌中的泪水,品尝着从绮雪心中流出的苦涩味道,神色爱怜地露出冷酷的笑意,绮雪对此却一无所知,仍然把玄阳当成自己的救世主。
玄阳轻轻地手掌按在绮雪的手背上,和他一起抚摸平坦的小腹:“对不起,阿雪,你真的没有怀上宝宝,你身体的不适和产出的奶水,都是因假孕而产生的反应。”
“事实上,你的腹中只有一股由我亲手注入的灵气,你感受到的温暖和安心,都是灵气带给你的错觉,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
“你没有怀上贺兰寂的孩子。”
他的语气很轻柔,掌心慢慢地在绮雪的肚腹上划过一圈:“现在我要收回我的灵气了,阿雪,你做好准备。”
“不……不要!”
绮雪推开玄阳的手掌,紧紧地护住自己的肚子,泪流不止地向床榻的里面退去,一点点地将整洁的床铺蹭皱了:“不会的,圣君,一定是你误会了,我有宝宝的,求你不要伤害他,不要把他收回去……”
“阿雪。”
玄阳微微加重语气,语重心长地和他解释:“你有没有身孕,我是最清楚的人。你不是不清楚我的情意,既然如此,我怎么可能让你怀上贺兰寂的孩子?”
“……”绮雪的心瞬间揪了起来,目光空洞地望向玄阳,流着眼泪问道,“难道圣君从一开始给我的抱岁丹就是假的吗?”
“抱岁丹的确是真的,我用了其他手段。”
玄阳说:“还记得你曾经拜托我为你做检查吗?你担心自己的体质与抱岁丹不合,无法怀上子嗣,我便为你做了检查,那时我在你的体内留下了一道禁制,只要我一日不死,你就一日不会怀上任何人的子嗣。”
绮雪呆住了,这个瞬间,他的心像是一朵枯萎的花,没有即刻碎裂,枯萎的花瓣却一层一层地剥落,每落下一片花瓣,就是在他的心上割开一刀,直到血肉全部剥落为止。
他单薄的身体轻轻颤抖着,是那么地可怜脆弱,玄阳不忍再看,垂下双眼,一抹愧疚在他的眼底一闪而过:“对不起。”
绮雪对玄阳的道歉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痛苦地流泪,双眼已经哭肿了:“可是圣君,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你明明知道我很期待这个孩子,我一直都想怀上我和陛下的孩子……”
“因为嫉妒。”
玄阳说:“你那么渴望孕育贺兰寂的子嗣,只要一日不成,你就会想方设法地怀上孩子,甚至向我求助,难道你认为我看在眼里,会一丝感觉都没有?”
“神也有七情六欲,我喜爱你,所以我心存妒意。既然你刚巧出现了假孕的征兆,我为何不能顺水推舟?如此一来,你心中高兴,我亦不会感到痛苦,是两全其美之事。”
“两全其美?”
绮雪轻声呢喃,泪水如泉涌出,摩挲着自己的小腹:“原来这是两全其美啊……既然这样,圣君又为什么不欺瞒到底?偏偏现在告诉我,我怀的孩子是假的,一切都是我的痴心妄想……”
他失魂落魄地倒了下去,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强倚靠着床头,渐渐停止了哭泣,因为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玄阳的心也在隐隐作痛,怜惜地抚上绮雪的脸,却被绮雪轻轻地躲了过去。
“……”
玄阳垂眸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心痛和嫉妒绵密地交织在一起,使他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
如神像般垂怜圣洁的假面渐渐破碎,暴露出腐朽阴暗的内芯。
他面无表情地攥紧手掌,却没有继续欺骗绮雪,如是说道:“我不希望你去找贺兰寂。”
“因为你的失踪,贺兰寂一夜白头,如今重病缠身、行将就木,是必死之人。若是你见到这样的他,哪怕不能视物,只是摸一摸他枯瘦如柴的手,也定会备受惊吓。”
“他身死之后,将会由姬玉衡继承大统,一切回归原点,你留在宫中毫无意义,不如尽早离去,你的亲友都在大荔山中等着你。”
“……”
绮雪浑身瘫软,呆呆地望着幔帐。
此时此刻,他心如刀割,五内俱焚,实在是太痛苦了,以至于连骨头都在发疼,让他耳边不停地回荡着嗡鸣声,头晕目眩得想吐。
过了许久,他才稍稍缓过劲来,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不,圣君,请恕我难以从命,我必须进宫见陛下……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到他……”
他摸索着向床边爬了过去,却不小心摸空了,整个人向前栽倒,幸好被玄阳及时接住了。
玄阳抱着绮雪,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比他印象中的还要轻,还要纤瘦,软得像团暖暖的棉花,却颤抖得厉害。
他已经很瘦了,可他这双瘦骨伶仃的手腕根本没什么力气,依然不足以支撑身体的重量,何况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是个小瞎子,就这幅虚弱的病态,还想跑到哪里?
玄阳紧握绮雪的手腕,嫉妒之火幽幽地燃烧着他的理智,以至于他需要保持克制,才能控制自己不把绮雪的手腕捏碎。
这种近乎情绪失控的状态,是他以前从未体会过的。
可自从绮雪失踪后,他尝尽了惶恐和心痛的滋味,情绪没有一天是平静正常的。
他像极了昏聩无能的凡人,无力侵入古镜,无力倒转时光,唯有日复一日地守在镜子前,任由焦急、恐惧、悲痛侵蚀着他,直到彻底腐烂崩坏。
他是神灵,可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深知这一点,可即便失去一切,他也要得到绮雪,他不能把绮雪让给别人。
玄阳攥着绮雪的手,语气有些冷:“你想赶去见贺兰寂,问过我的意思吗?如果我不允许,只凭你自己的力量,你连这座庭院都出不去,难道你要自己爬到皇宫?”
绮雪睫毛一颤,突然变成了兔团,从床铺滚落到地上。
兔团太小了,对他来说,即使是床铺到地面的距离也很不低,摔得他有点痛。
他努力支撑起软乎乎的身体,兔耳朵颤动着,尽量去听外面的风声,以辨认方向,东倒西歪地往门口爬动,却撞到了桌腿,身体弹了弹,又滚回了出发的位置。
玄阳冷眼看着兔团努力地爬出房间,完全没有给予他任何帮助,只是施加了保护的法术,确保他不会撞疼。
兔团也执拗地没有向玄阳求情,一次次地撞上墙壁和桌椅,又或者滚到了缝隙下,他也只是爬了起来,对自己说:“我可以的。”
“我一定要见到陛下。”
玄阳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终于失去了耐心,将他捧了起来:“阿雪,不要再白费力气了,我不会放你去见贺兰寂。”
“可是我一定要见到陛下才行,我要救他啊……”
兔团拼命挣扎,一直想要往地上蹦:“陛下不会死的,我会用双修法术救他,他只要见到我就会开心了,他见到我就舍不得死了,他不会忍心丢下我和——”
“宝宝”两个字卡在兔团的喉咙里,被他咽了回去,他只是用很小的声音重复:“陛下舍不得丢掉我的……不会的,他舍不得死掉的……”
玄阳轻轻抚摸兔团的耳朵:“可是他一定会死。”
“凡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终究会消散,贺兰寂也不例外。阿雪,你救不了他。”
兔团的身体颤动起来,但就在此刻,玄阳的庭院突然产生了一阵剧烈的晃动,一道传音飞符如利剑般冲破窗户,飘落至玄阳的眼前。
飞符传出了一道略显失真的声音,不过依然能听出是清冷的男声:“玄阳,我有事找你,速来道场见我,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