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爷子:“都滚。”
祠堂里默了半晌,三个女人低着头稀稀拉拉地走出去。她们都是借着这次的事来要好处的,大家族里就是这样,想要什么不能明说,只能惺惺作态地逼一逼。这次没把李老爷子逼到那份上松口给她们钱财,还有下一次。
李老爷子目送她们走远,给管家一个眼神。管家立刻了然地跑到门边插上祠堂大门的插栓。
“成天没个正形。”李老爷子低声说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李旭昌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亲爹。李老爷子看了四十多年当然知道儿子的秉性。他哼了一声,转身朝里走去。
这个动作在李老爷子、李旭昌和管家之间是不需要解释的。三人沿祠堂侧面的长廊走进去,不多时就到了尽头。
这儿没点灯,廊道两边的墙开了扇形空窗,月光透过孔洞照进来将三人身影长长拖在地上。
李老爷子抬手,小心地扶住门上的铜环扣了三下。
“——谁啊。”
一个小童的声音突然响起,幽幽夜里,清得吓人。
“是我。我有事找阿婆商量。”李老爷子说道。
这声阿婆叫出口他身后的李旭昌和管家都站直了身,异常恭谨地等着。就好像这门后的才是李家现如今真正的掌权人,李老爷子只是她插起来的一个偶童。
门后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少顷,脚步声再次跑回来。
“师父说她要做坛起卦,让你们明天这个时候再来。”
听他这么说,李老爷子居然松了一口气露出点笑意来,“好好好,我和我儿明日再来拜见婆母。婆母有什么需求,随时找我要,只要李家有我一定双手奉上。”
门后诶了声。李老爷子对着门拱手一拜,回头朝李旭昌一招手,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出去。
三人很快走出长廊又穿过祠堂。管家落在最后,锁门关窗,四下检查过没有异样以后跟着李老爷子一齐踏出外院。路上,李老爷子似乎在嘱咐李旭昌什么,声音低低,隔着两道门传进祠堂里,只剩一些不辨形状的音节。
——
——祠堂里所有长明灯突然朝左一摆——
叩叩叩——
铜环扣门声响起的那一刻,长明灯的火倏然跳回到远处。
“谁啊——”小童问道,这次他的声音里多了分不耐烦。
叩叩叩——
外面没有响起回应声,来人只是又敲了一遍门。 ?
小童走到门前,有些疑惑,“是李二老爷吗?”
在李老爷子那一代的排行中,他排老二,上头还有个哥哥。也就是黄立瑛刚嫁到李家时,借着家族敛财的那个在朝廷里做官的大老爷。
小童能这么说,大概说明他嘴里的“师父”比李老爷子还年长。
叩叩叩——
叩叩叩——
来人不紧不慢地用铜环持续不断地敲击木门,小童没见过这架势,惶惶然盯着门。
突然间,敲门声大了起来!小童被吓了一跳。
“别敲了别敲了,我给你开门。”说着他踮起脚,费力地勾住门栓朝一边拉。
只听咔一声,门栓落地,木门朝两边晃开。
“——是有急事吗?”小童放好门栓跑到门前问道。
门前……没有人。
幽深的走廊静悄悄的。
没有人。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童浑身一抖,猛地扭头看向身后。
他身后的屋子里一捧鲜血突然泼在了窗户上,接着是第二捧。血顺着窗框缝隙溢出来,成股流下。
小童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惧之下,他扭头就跑。
可就在他转头的那一刻门无风自动“嘭”一声严严实实地砸在了他面前。
“救命……救命啊!”小童叫道,他跑上前拍门,想靠力气将门撞开。
可他冲到了一个面半软不硬的温热东西上。
那是……一张连着肉的人皮。
才剥下来的。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李家太大了,大得光是一个祠堂就有前后三进院子,其中发生的动静根本传不到别处。
徐微与跪在灵堂正中间,头上罩着孝布。其实按这一片地区的习俗,男子应该系长条形白麻布,女子才戴孝帽与孝服连接在一起的布帽,但偏偏徐微与是李忌名义上的妻子,最终还是按照他们两的关系来定规制。
陈妈跪在旁边,已经哭过了。她看着徐微与,青年俊秀的侧脸被孝布遮去大半,不带任何粉饰,素雅冷淡,唯独眼睫下露出的一弧黑瞳打破了全然的白。
……东家,如果你在天有灵就保佑保佑太太,千万别让他做出傻事啊。
大概是察觉到了陈妈的心神不宁,徐微与拿起旁边的纸钱放进铜盆里,“你先去睡吧。”
“我不困,我陪您守夜。”陈妈不放心他,语气有些期期艾艾的。
徐微与抬起眼看向前方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的黑白照片。
对于陈妈这些人来说,李忌是他们的东家也确确实实只是他们的东家。一个主子死了,伤心一会,他们可以继续跟着未来的掌事人干,也可以另谋生路,没有在一根绳子上吊死的道理。
所以杨驰飞那些伙计在听了他的话以后才会很快安静下来。
但对于徐微与来说不是。
李忌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在他这里几乎等同于全部,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两个都没有其他亲人,像两只在雪夜找到对方挨挨蹭蹭互相取暖的小兽,谁离了另一个都活不下去。
徐微与曾经觉得李忌大概是老天看他活得太可怜才施舍给他的家人。现在看来……
“去睡吧。”徐微与轻声说道,“我想和李忌单独待一会。”
……
他这么说陈妈还能怎么反驳。
陈妈擦了擦脸站起来,一步一步朝外走去,走出半程,她停下,“太太,你这样东家看了会心疼的。”
……
徐微与没办法地笑了下。
确实。但是心疼也不急于这点时间,他们很快就会见面。
陈妈见劝不住徐微与,知道自己再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走向旁边。跟他们一起来的伙计已经铺好了被子。都在经常在外面风餐露宿的,对此特别有经验。
众人先在地上架一片钉了木条的木板隔寒气,然后再在上面铺被子。所有人睡大通铺,即使外面下雪这样的设计也能让他们扛过寒夜。见陈妈来,杨驰飞指了指唯一一个独立的床铺。
“嫂子,你睡这个,我给你烧个炭盆。”
“不用,我带了汤婆子,正好给太太也冲一个。他怕是要跪一宿。”
两人说着走到窗边,墙边正烧着两个火炉,一个上面烧水,一个上面煨粥。陈妈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脸,提起热水壶。
“笃笃。”
两声轻快的敲窗声突然响起。
陈妈动作一顿,下意识扭头数房间里的人,十六个伙计,加上她拢共十七个,打一圈就能数明白。人都在屋子里,屋外是谁?李家人不敲门敲窗户?
——闭了门屋子不经屋里活人的允许,鬼是进不来的。
陈妈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这个念头,突兀到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不给她出声阻止的机会,杨驰飞径直伸手推开窗户,“谁啊?”
冷风轻轻扫了进来,火炉中的木炭先是亮了下,随即恢复黯淡。
“我刚才是听到了敲门声啊。”杨驰飞喃喃,他不确定地探头出去看了一圈,发现外面一个人都没有,疑惑地回头看陈妈却见陈妈抿着唇,拎着水壶一动不动。
“陈妈?”
陈妈四下看了一圈。但他们四周只有李家伙计窸窸窣窣铺被子脱鞋子的声音。
……
“没什么。”陈妈拎着水壶往旁边走,“唉,太太伤心,我也跟着犯糊涂……”
陈妈一走,空荡荡的前厅就只剩下了徐微与一个活人。烛火摇摇晃晃,挽联上的字也明明灭灭。
徐微与低头将一只金元宝放在铜盆边缘,火苗就像是察觉到血腥味的蛇一样舔过来,很快将金元宝边缘燎出焦痕。徐微与松手,“在下面别亏待自己,缺什么趁早跟我说,不然就要托别人准备了。”
火苗带来的暖意从指尖传上来,像是李忌还活着的时候握着他的手问他为什么每到冬天手指都跟冰一样,是不是吃肉吃少了。然后趁着吃饭给他夹堆尖的一碗菜。
一辈子有百年那么久,他和李忌却连十年都不到。
徐微与眼前的火光晃了晃,他顿了一会,后知后觉意识到眼前遮挡视线的是他自己的眼泪。他没来得及擦,一滴眼泪砸进火盆里,惊起了几颗火星子。
徐微与抬手——
只是他的手指还没有碰到脸,眼下突然感到了一股冷意。
——
徐微与感觉的很清楚那就是人的手指。
他僵在原地,茫然地盯着眼前还在燃烧的火盆,手停在半空中没有往上也没有往下,就这么静默了半刻,徐微与朝下摸去。
理所当然的,他摸到了自己膝盖底下的软垫。他身边没有“人”。
……
是我感觉错了吗?
徐微与脑中的那根弦紧紧绷着,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将它激断。之前在路上,徐微与问陈妈有没有办法能让他见鬼。他这么问出口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他明明是最不相信鬼神的人,往日里李忌拽着他去求神拜佛他都懒得去,现在李忌死了,他却成了最希望鬼神成真的人。
那个时候他看着陈妈忧心忡忡的样子面上认真,实则心里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