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陈妈话多,满桂也长大了。
……不如找个时间换个人吧。
李忌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奇怪的。
他天生亲缘浅,李家自不必多说,父母早早亡故,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所有情感都给了徐微与。徐微与之于他,是爱人是亲人也是朋友。除此之外,他对其他人没什么执念。
不过人嘛,毕竟有感情,哪怕是一条狗养了六七年也不舍得扔。所以死之前,李忌对陈妈多多少少生出了对长辈的爱护。
而现在,那些温软的情绪就像是纸上晕开的墨迹,越来越浅。
陈妈全然不知她自己已经被一只恶鬼记在了心里,她看着徐微与的眼睛,又焦急又心疼,“太太,人一旦死了,性情就会大变,再找回来的即便是本人那也和之前的完全不一样。”
性情大变。徐微与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知道是该说他太信任李忌还是该说他见识浅薄,一时间,他居然想不出李忌的性子该往什么地方变。
“鬼是什么样的?”徐微与问。
陈妈嗫嚅片刻:“我十四岁的时候跟我爹去了一家大户人家,那家人的儿子特别孝顺,可母亲没有福气,正好在他当上地方官的那年亡故了。于是那家主子就希望我们能将他母亲的魂召回来,让他这个当儿子的给娘看看他当官的样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人招魂,在那之前我爹从不让我碰这些东西。那次也一样,他们在前面办事,把我和我娘赶到后面去。可小孩子皮,我太好奇了,偷偷在眼睛里点了我爹开眼用的牛眼泪。”
陈妈眼里的恐惧不作伪,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您不知道,您不知道啊。我爹确实把那家主子的母亲招回来了,但那个老妇人……”
徐微与无声地捏了下陈妈的手指,示意她不要怕,接着往下说。
“那个老妇人头发只剩下了几根,披在脑袋上,驼背,上头长了张怪里怪气的人脸。一出来,她就到处爬,然后一下!扑到她儿子的身上,直接按着那男子的头往地上撞!就这么生生撞死了她的亲生儿子。”
“鬼和人不一样,人在死的那一刻,所剩下的念想会成为死后的执念。像那个老妇人,她死之前想的不是子孙兴旺,不是儿子身体健康,而是怨恨为什么她含辛茹苦养育了孩子,临死时孩子却不在身边!所以被我爹招出来回来的时候,她满腔满心都是怨恨。”
“太太,即使你能找到东家,你不知道东家死之前想的是什么啊。他是鬼不是人了,哪还是原本那一个呢。”
……我死之前想的是什么?
李忌眼神有些空。
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还真想不起来这事儿了……
我……
“没事。”徐微与的声音淡淡的,平常到像是在闲聊,“到时候你们躲出去,我一个人见他。”
【作者有话说】
我是不是把徐微与写的太恋爱脑了(嘶……摸下巴)
第108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异状
“这怎么能行!”
徐微与失笑,“怎么不行?而且,八成是我幻想出来的东西,你还认真了。要是真有鬼神,帝王将相就不用思念已故的亲友,这人间也不会立冢砌碑了。我只是……”
马蹄踏在压实的土路上哒哒响成一片,帘布随之摇晃,阳光就趁着这一下一下的空挡照进车厢里,有规律地触碰着徐微与的手指。徐微与凝视着对面陈妈忧伤的面容。
“我只是怕万一。万一人死后确实有魂灵留存于世,我却没想办法再见他一面。李忌看着,该多伤心啊。”
……
李忌抱紧徐微与,折下脖颈,像一头跟人撒娇的狼似的把下巴压在爱人的锁骨上方,头颅轻轻磨蹭徐微与的颈侧。
……
他突然想起来他的执念是什么了。
当日临死的时候他脑中唯一的想法是——如果我就这么死了,留下徐微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上,肯定有人要欺负他。
李忌十几岁离家闯荡的时候都没怕过死,那个时候却怕了,他躺在地上直勾勾看着落下来的砍柴刀,一呼一吸间全是自己血的腥味。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这些人凭什么——
真该死。
真该死。
李忌垂下眼睑,本就黑沉的瞳仁像是滴进清水的墨汁扩散开来,将眼白一齐染黑。
“咴咴咴——”
一阵马嘶突然响起。 ?
徐微与和陈妈同时朝外看去。李豫年家的那几匹马从早上起就不太安分,几次撩蹄子,现在又不知道怎么了。徐微与伸出手拉开帘布,对前面驾车的伙计说,“往旁边让让,别被他们撞到。”
“是。”
车厢晃动,离开大路,错开角度的时候徐微与只见李家人所在的那几辆车被受惊的马扯得左摇右晃,李豫年扶着门站在车头,一脚踹在车夫背上。
“没用的东西,滚下去!”
车夫唯唯诺诺跳下车,在枯草里滚了好几圈才停下身形。李豫年连看都懒得看他,踩着横杆跳上马背狠拉一把缰绳,那马被他拽得高高扬起两蹄,呼哧呼哧喘气,扭头就想往另一边跑。
“拉住拉住!”前后两匹马被带着,更为凶劣地甩头蹬腿,眼看就要挣倒人往人身上踏。
李豫年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从后腰掏出一个铁黑的物件,冲地上就是一枪。
火药炸开的刹那群鸟惊飞,马一声嘶鸣,挣扎两下,居然讪讪站回了原地。
——他带枪了!
李家居然能搞到军火?
枪炮和爆竹一样都能驱邪避凶,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李忌下意识往徐微与身后躲了下,待硝烟散尽,他缓缓支起身形,用那双全黑的鬼眼怨毒地盯住李豫年,而处于视线焦点中的另两人全然没有察觉。
徐微与按着布帘的手略微发僵。就像察觉到了他的警惕一样,李豫年骑在马上遥遥望来一眼,面无表情地反手将枪插回后腰枪套。动作熟稔,绝对不是才开始使热武器的新手。
“都下来,喂马——”他喊道,话是对众人说的,目光却一直留在徐微与脸上。
男人这种生物,一旦陷入情感关系和求偶期的雄性动物没什么区别。即使李豫年理智知道徐微与的身份上不了台面,他依旧会本能地跟徐微与炫耀。
徐微与顿了顿,松开手,靛蓝布帘一下就挡住了车厢中的景象。
……
李豫年若无其事,扯着缰绳在原地转了半圈,少顷不见异状地跳下马。李家那些下人就等着这茬呢,赶紧捧着布巾油膏凑上前。李豫年张开手,两只扯过缰绳的手果然被绳子磨出了一道见肉的血痕。
他嘶了声,“拿水过来,倒这儿我洗洗。”
其中一个伙计快手快脚地跑回去抓起一个挂在马鞍上的水囊颠了颠,本想扯下来,发觉手中重量不对,又颠了颠旁边的,面色一僵。
“少爷。”他回头讪笑,“咱们昨晚没加水。”
三河镇和临安城之间骑马也就一天路程,因此他们过来的时候车上带的食水不多。昨晚上本来要补充,结果又出了刘贵川那档子事。他是专门安排琐事的人,他一死,其他人直接忘了这头。
现在水囊空了大半,喝应该能有几杯,倒来给李豫年洗伤口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李豫年睨了说话的人一眼,倒没发脾气,转头看向旁边。江南是水乡,溪流成网,他稍微找了找就抬步朝一个方向走去。下人们忙拿着东西跟上。
“一个人就行。”李豫年不耐烦道。
一个小厮低眉顺眼地从人群后头走出,接过毛巾跟在了他身后。两人踩着枯草落叶走到浅水边,现在是枯水季,溪边的青苔干了大半,李豫年踏了踏,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蹲下身。小厮也弯下腰。
“怎么样?”李豫年问道。
小厮略微偏头扫了眼徐微与所在的方向,见那边十几号人没有注意他们,提着裤腿蹲下来,“二少奶奶的人只带了刀,我没看着火药。”
“……”
李豫年两只手搭在膝盖上,眯眼看着远方树丛,少顷突然笑了下,扭头问小厮,“哪来的二少奶奶?”
小厮茫然,“就,那个徐、徐……”
如果几个门房也在这儿就能认出这小厮正是李豫年第一次来找徐微与时带在身边的人。跟刘贵川不同,他长相普通,又黑又瘦,往墙边一站跟人俑似的,说起话来反应也有点慢,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发烧烧的。
好在他母亲是李豫年亲妈的陪嫁丫头,要不然这当小厮的差事可轮不到他头上。
章二福徐了半天没徐出个理所然来,李豫年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
十六个打手,要是都带了枪,二福肯定能找到端倪。表面上看不出来,说明枪|支弹药都被李忌带走了,徐微与即使有,估计也就是一两把防身的。等回到家里,多找些人来还是能控制得了他的。
李豫年暗自思忖,“这样,待会你到车里拿两包果脯送去给徐微与,看看他身上有没有火器。”
他正吩咐着,冷不丁左肩膀上多了点重量。李豫年还以为二福又犯傻了,把湿毛巾搭他肩上自己去送果脯,皱眉扭头——一只指甲缝里凝着干涸血痕的灰白老手映进了他眼中。
不等李豫年反应,巨力突然自他脑后传来。李豫年心跳倏然漏了一拍,电光石火之间,他双手撑住溪流边想借力起身,但身后的东西根本不给他机会。
“哗!”
在那十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李豫年看清了水面中的倒影。
刘贵川?!
他的头好端端的摆在脖子上,低头的动作异常僵硬,脸色灰白发青,两只眼睛跟纸人似的,唯独嘴唇血红,朝两边大大咧开。但那不是一个笑,而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拉扯出来的怪异表情。有东西希望他笑。
李豫年脑中一片空白。刘贵川?刘贵川的尸体是他看着搬上车的,怎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他身后?
冰冷的水迫不及待地涌入鼻腔口腔,李豫年耳边全是哗哗声响。水流前所未有地湍急,如同有生命一般急切地想要治他于死地。
救命!
救我!
伥鬼按着活人的脑袋一下一下用力,让李豫年的头一下一下撞击水底圆石。血快速与水混合,搅开一片淡红。
死!
去死!
……你死了,我就不会被吃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呜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不好啦!少爷落水啦!”
“快来人啊!少爷落水了!”
声音传进车厢,正在闭目养神的徐微与睁开眼睛,难得露出了几分困惑。这一片区域一到冬季只有几条浅得可怜的小溪,李豫年能“落水”?他在闹什么?
陈妈也是一副狐疑的样子,在徐微与的默许下,中年妇人半站起来撩开车窗帘布。
“呀!”陈妈脸色变了变。
李豫年挑的地方离路边只有两三米,侧对车窗,因此两人能看得很清楚。只见李家那些下人七手八脚地将李豫年从水里拽起来,把他的头往上掰查看伤势。才抬起来,李豫年就是狠狠一低头,嘭一声将面前的伙计撞出鼻血。
“少爷?”下人捂着鼻子讷讷叫道。
……
李豫年抬起头,目眦欲裂,额头一片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