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走上来给他扎了一针,徐微与只觉手臂轻轻疼了一下,随即,一切喧嚣和疼痛都离开了他。
发生了什么?徐微与艰难地想道。很奇怪,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思维像是云,轻飘飘地浮在深远的天穹之上,散漫地放空着。与之相对的,是他沉重的躯体。
一些黑色的东西缠住了他的手腕脚踝,活物一般随着他的呼吸律动,另一端牵向远方,看不见尽头。
……?
徐微与有点茫然,沉思片刻,他抬步顺着黑网隐去的方向走去——那尽头……是一扇半掩的房门。
徐微与停在房门前,蹙眉抬眼,只见房门周围露出一圈似乎是黑色大理石的墙壁装饰,如果场景补全,他应该正站在一条装潢相当典雅的长廊里。
这是什么地方?徐微与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伸手推门。
光线转亮,落地窗,白纱窗帘,黑胡桃木色地板,奶杏色法式雕花灯盘,桌上的几个艺术玻璃花瓶中插着颜色跳跃的花束,轻易便带出了一股浪漫的氛围。
房间中央摆着一组沙发,身穿职业套装的女性见到徐微与进来,笑着站起身,另一个背对着他坐的男人仰头,目光遥遥与他一碰,随即才显出笑意。
“怎么到现在才来。”他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看了眼表,“天都要黑了。”
徐微与不认识他,但身体就像有自我意识一样代他做出了反应。
“ea的市场部经理对你很不满意,拉着我骂了半个多小时。他还是觉得日本市场竞争太大,不值得投入广告。你要是一意孤行,合作估计进行不下去。”
李忌嗤笑,“那小子说的不算,不用管他。ea的市场部之前一直由他表姐管理,他在澳洲鬼混。去年,他爸生病住院不再参与公司决策,他妈怕他什么都得不到,哭着闹着才把他塞进来。”
徐微与被人浪费时间本来就不爽,闻言直接凉了神色,停在沙发边垂眼压李忌,“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早上为什么不跟我说?”
早知道就不和那蠢货浪费时间了。
李忌朝后靠,目光放肆地扫过徐微与的腰线,又抬起跟他对视,“我忘了,今天事太多了。”
这下轮到徐微与冷笑了。
他抬手,将搭在手臂上的风衣外套扔在李忌脸上,正好遮住他的视线,李忌哑然失笑,抓下衣服顺手拎着领子折好放在腿边。
在一起一年多,徐微与也被李忌影响出了点坏习惯。换做以前,他绝对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展现自己跟李忌的特殊关系,能避嫌尽量避嫌。但李忌总在公共场合自然地与他亲密,综合他的身份和圈子里的混乱程度,没人表现出不适,久而久之,徐微与也放松了许多。
但他没有意识到,在李忌的那一小片由亚裔富豪高管、合作伙伴和名流巨星组成的小圈子里,他俩早就是公认的固定关系了,无论多亲密都不会惹人好奇。但在外面,两个男不温不火却明显越界的相处足够引起绝大多数人浮想联翩。
对面的女士有点惊异地观察他俩,在徐微与抬眼看向她时恰到好处地收敛神情,克制地将方案递到他面前。
“这个是这位先生选定的方案。”
徐微与双手接过广告册,说了声谢谢,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标题,然后开始看介绍。
草坪求婚……花柱十二个,采用芍药、酒杯玫瑰打造,六条长桌……黑森林蛋糕……?
嗯?
长期高强度工作锻炼出的阅读能力让徐微与挑拣关键字的速度比理解速度快了一步,等他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东西的时候,手下已经翻过一页了。
此刻,李忌坐在他身边,可有可无地喝着咖啡,对面,身穿职业套装的婚礼策划师期待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徐微与捏着广告页的手停在半空,仿佛正在苛刻地打量着某张图片,但事实上,他正如同警惕的猫科动物,嗅查着四周细微的变化。
他缓缓放下策划案,伸手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这倒是罕见。
徐微与不是不喝咖啡的吗。
李忌无声地挑起眉,用余光打量徐微与。小徐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眉眼深黑,略带点倦怠,但非常好看。为了服人,他最近给自己配了一副平光银框眼睛,今天赶得急,还没摘下,整个人显得非常斯文,倒咖啡跟倒茶似的,一点不像是在美利坚长大的孤儿,更像是中国江南那一片书香门第里出来的贵公子。
徐微与端起杯子压到唇边,抿了一小口,正要拿开,李忌适时出声——
“你觉得这个好看,还是这个——”他往后翻了几页,指着另一个策划问,“好看?”
另一个求婚策划是欧美这边很流行的演唱会求婚,相比草地方案寒酸了许多,但胜在自然、热闹,搞不好还能得到陌生人的祝福,近几年备受年轻人喜爱。
策划师有点茫然地看了眼李忌,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据她所知,客户不喜欢被陌生人围观,下订单的时候特地说明了这点,为什么现在变卦了?
徐微与依旧没有出声,上半身有点抗拒地朝后仰去。虽然只有几寸,但李忌敏锐地将其收入了眼底。
他侧头等了几秒,唇边笑意扩大,“我本来想把地点定在罗马的,你看过罗马假日吗?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最好是大晴天,找个有喷泉白鸽的广场,请一队交响曲乐团站在台阶上演奏,咱俩从对向的街道里走出跑向彼此。在主教的颂词中,咱俩交换戒指,紧紧相拥。让花蕾那群人坐在周围的房子,打开窗户给咱们鼓掌。”
女策划师:……?
徐微与双手十指交叉,指腹扣着手背,青筋根根暴突。
李忌就跟没发现一样揽住他,亲亲热热地哗哗翻图片,“或者,或者,去圣彼得大教堂,请唱诗班……”
“我后面一年都要去开拓东南亚市场,应该要长期出差。”徐微与突然出声说道。
李忌比他更自然,“嗯?”了一声,“你接私活了?”
房间里的气氛很古怪,徐微与不抬眼,摇了一下头,“之前定好的,本来打算过两年再执行,但那边分公司说找到了很好的合作方,希望能尽快接触。我打算先去看看。”
“嘶……”李忌摸着下巴算时间,“你这真够赶的。”
徐微与喝咖啡,“嗯。”
“那小花跟她老公求婚这么大的事,我就一个人去啊。她肯定会不高兴的。”
……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女策划师茫然且好奇地观察徐微与和李忌,不明白这对同性情人为什么和她以往见过的那些人相处模式不一样。
徐微与眉间似乎是动了动。他放下咖啡,目光在广告册的图片上顿了一下,随后转向好整以暇的李忌。后者就跟看着猎物在陷阱中挣扎的老猎人一样,神情说不出的嚣张。
“什么意思?”徐微与直接问道。
李忌还在装傻,“什么什么意思?”
徐微与眯起眼睛。
李忌这才跟才反应过来似的,“哦,你说这个啊。”
他无辜地笑了起来,“小花很早之前就在策划求婚方案了,结果被她男朋友抢先一步。她一直没咽下这口气,这不,打算让我秘密帮她准备,吓她男朋友一跳。”
花蕾求婚被抢这件事徐微与是知道的,但他一直和对方不太来往,所以根本没想到对方会再来这么一次。
刚才看到策划案的第一时间,他还以为是李忌要跟他求婚。
徐微与克制地翻了个白眼,比平时快了一倍的心脏缓缓恢复正常。
李忌不动声色,等他的反应,但徐微与没有反应。他只是默了一会,平静地将宣传册翻回原处,手指在上面敲了两下,跟看文件似的从头看到尾。
“花蕾喜欢这个方案?”徐微与淡声问道。
“……大概吧,这个是最符合她要求的了。”
李忌嘴上这么说道,眼睛却紧紧盯着徐微与。一点点带着酸涩的恼火从他心底升起。
求婚这件事,应该是一对情侣结婚前最具仪式感的时刻,只要相爱,都会对此有所期待。李忌很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心思,所以他无法接受徐微与的抗拒。
虽然最开始只是个顺势而为的玩笑,但徐微与刚才的反应却像锥子一样在他心头狠狠刺了一下,闷闷地疼,让人很不舒服。
徐微与敏锐地发现了身边人情绪的变化,侧头看向李忌。
他这么坦荡,反倒让李忌愣了一下。两人无声对视数秒,徐微与率先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女策划师,“我不懂这些,你觉得合适就定吧。”
这话是对李忌说的。
李忌动了动。
他腿长,膝盖直接顶到了徐微与这边,跟他这个人一样,喜欢不打招呼直接入侵别人的领地当主人,此时一动,就撞到了徐微与。
“那要是拿这个跟你求婚呢?”李忌淡淡问道,“你喜不喜欢?”
“我一直不太喜欢别人强塞给我的东西。”徐微与直接说道。
这一下,空气中甚至有了火药味。无辜的女策划员都傻了,不明白这两人怎么能从若有若无的亲密这么快转为针锋相对,眼看着要吵起来的状态,下意识想劝架。
但李忌显然比她更高明。
他扯扯嘴角笑了一下,“这样啊。那我以后尽量注意。”
说完,他就跟没事人一样推过策划案,“就这个,定金多少?”
只要李忌想,他能装出任何样子,在这点上徐微与远不如他。
女策划师也乐得清静,赶紧拿出合同递给李忌,让他签字,“对了,李先生,您之前让我们改的戒指已经改好了……”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房间里的三个人都顿了一下。
李忌和徐微与之间只存在过一枚戒指,就是一颗他不知道从哪搞来的蓝宝石戒指,花朵满钻戒托,整体比鸽子蛋还大一点,徐微与拿到的当天就扔回去了,根本没给对方解释的机会。
李忌手中的笔重重划过纸页,面上分毫不显,“哦,给我吧。”
女策划师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李忌的男朋友显然就是他身边这位身份不明的青年,在两人爆发矛盾之际,自己还这么上赶着搅混水,真不知道会给这两人加上什么化学反应。
可话已经说出口了,这时候也没办法收回。她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奉上小小的丝绒盒,李忌接过,徐微与转身就走。
女策划师还是年轻,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当下直接有点手足无措。相比之下,李忌就镇定得多了。他慢条斯理地拿起徐微与落在沙发上的外套,跟女策划师摆了摆手,大步走出门。
自带缓冲装置的门缓缓在他身后合上,李忌陡然加快速度。他穿的是硬底皮鞋,鞋底踩在地上每一步都会发出哒哒的声响,徐微与同时加快脚步,电梯近在眼前,眼看着上面的数字要与楼层号重叠,徐微与正要去按,一只手猝然抓住了他,猛地将他往后拽去。
徐微与重心不稳,被迫朝后踉跄一步,下一刻,天旋地转,他后背重重撞上墙,眼前的光被人挡去了大半。
电光石火间,徐微与的第一反应是去看电梯,下意识怕有人在这层楼停,出来以后看见他和李忌在纠缠。
大概是有神明听到了他的心声,电梯径直朝下,没有丝毫停留。
徐微与的心这才放下,转而看向李忌。后者一直紧紧盯着他,像按住猎物的狼那样,背光的眼睛深黑一片。
如果是以前,徐微与大概率会有点不适,但磨合了这么久,他居然已经习惯了李忌偶尔的发疯。
“这里是公共场合,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
徐微与侧身要从旁边离开,李忌单手握住他手臂,强迫他停留在原处。徐微与微微拧眉,李忌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丝绒盒,推开盒盖。
经过重新镶嵌的蓝宝石戒指低调了不是一点两点,几乎就是宽版的男款,只是在边缘多镶嵌了几颗碎钻,显得更为灵动,正戴反戴都行。
徐微与抗拒地仰起头,“我从来不戴戒指。”
“必须戴。”李忌冷冷说道,“你那个项目组的小姑娘,天天给你买咖啡,带个戒指让她们跟你有点距离。”
徐微与被他抓住手,轻轻挣扎了一下,有点不耐烦,“人家轮流给所有人带咖啡,又不是只给我一个人带,你别一天到晚发疯行不行?”
回应他的是李忌的一声冷笑。
李忌没跟他细数人实习生对他的特殊,毕竟徐微与没发现,他主动点明了,反而容易节外生枝,为别人做嫁衣的事李总从来不干。
徐微与为了让他赶紧结束,罕见顺从地带上了戒指。宽而厚重的白金色禁锢住他的手指,轻易带起了一种很难形容的禁欲感。
李忌细细地盯着他的手指,目光专注冷静,徐微与看着他,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生出了一股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