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疏喉头动了动,勉强忍住了恶心。这具尸体勉强看得出来是个金头发的白种人,另外一个眼珠看得出以前是绿色的,不过现在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灰色。
闵疏看着尸体身上白色的制服,觉得和那天那个北美基地来的张着翅膀的免疫者很像。
这不会是基地的人吧?为什么会倒在这儿?
闵疏想着,扭头准备将自己的猜想告诉魏长川:“哥——”
然而他一偏过头,就被魏长川脸上的神色吓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魏长川这幅样子。
男人的脸色几乎说得上是苍白,眼睛盯着那具尸体,从嘴角到下颌的线条都绷紧到了凌厉的地步。闵疏说不出他在魏长川脸上看到的表情是什么,男人的神情很僵硬,闵疏对上他的眼睛,惊诧地在那双沉黑如渊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
没错,就是恐惧。
闵疏一愣,接着有些惊慌地问:“哥,你怎么了?”
魏长川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扭过脸,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接着,他捡起地上不知谁留在这里的一个扳手,朝尸体扔了过去。
“砰”的一声,被冻僵的尸体遭到扳手的击打,卡在阀门里的那只手直接掉落了下来。
阀门立即回归其预设的位置,供暖站内部响起一阵低沉而有力嗡鸣声,暖气又恢复了供应。
然而魏长川脸上却没有笑容,他没有说话,直接在闵疏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上来。”
男人声音低哑,语气紧绷。
闵疏不敢拖沓,直接趴上了男人的背。魏长川背着他站起来,如来时一般拿出薄毯,要将他裹起来。
闵疏沉默不语,温顺地任由魏长川用薄毯将自己裹住。然而当魏长川将薄毯的两端拉拢系在腰间时,闵疏清晰地看见了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他甚至尝试了两次,才将成功打好那个结。
闵疏心神巨震:“哥……”
魏长川站起来:“别说话。”
于是闵疏只能闭上嘴,被魏长川背着,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穿过走廊,来到大门口。魏长川打开门,浩瀚的风雪兜头袭来——在他们呆着厂房里时,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暴风雪。
格陵兰再次展现出了她变幻莫测的那一面,在短短几十分钟内,地上的积雪迅速增加,到了连魏长川踩进去都会没过小腿的地步。
闵疏耳边全是狂风呼啸的声音,鹅毛般的大雪落在他身上,就算他被裹地这么厚实都能感到丝丝凉意。
魏长川背着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雪地里向前走,他几乎像是感觉不到席卷周身的狂风一般,脊背没有丝毫弯曲。然而深厚的积雪平等地阻拦着每一种生物的前进速度,闵疏听到他从积雪中抽出脚,再次踏入雪地中,发出带着急躁的咯吱声。
但在这样的天气里寻走,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很艰难的。
闵疏的手臂环在魏长川的肩膀上,胳膊感受到男人上下起伏的胸膛,略微沉重的呼吸声穿过风雪,在他耳边回荡。
闵疏不知该说什么,冒着风雪回过头往后看。
他们已经走下了供暖站所在的小坡,雪原上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足迹,供暖站屹立于坡顶,透过灰白的雪幕幽幽地散发着暖黄色的灯光。
闵疏盯着那扇散发着光亮,许久之后,缓缓转过头,收紧了环在魏长川肩膀上的手臂。
“哥……”
他看着男人黑发凌乱的后脑,凑近了些许,小声道:
“我是不是感染了?”
魏长川的脚步有一瞬的停止,但很快,他又踏入了雪地中。他喘着气,将靴子拔出雪地,又踏进去。
过了很久,闵疏才听到他的声音:
“……还不知道。”他说:“别乱想。”
男人的声音低哑,依旧很冷静,尾音中却少了几分以往的决断。像是在安慰闵疏,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然而实际上,那具尸体的表态呈现典型的X毒株感染状态。病毒进入宿主体内,首先就会攻击呼吸系统,感染者会经历发热,眩晕,打喷嚏等初期症状,直至病毒通过呼吸系统侵入肺部,将组织溶解为血水后再由感染者从口鼻喷出,以达到其大范围传播的目的。感染者最终都会窒息而死,面部肿胀,尸身呈现出青紫色。
而这具身体本身也会成为一个巨大的污染源。
厂房内空间封闭,空气不流通,供电站和供暖站是相连的,可以说当闵疏进入厂房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直接吸入了被污染的空气。
更不用说他后来还直面了尸体。
一级暴露。
魏长川从瘟疫伊始就在最前线积累下的经验让他很快做出了判断。
感染风险无线趋近100%,唯一的转机是感染者自身的免疫力,以及人类基因尚未被完全拆解的力量。
然而对于闵疏这样一个抵抗力低下,从出生就带有基因缺陷的人来说,结果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魏长川却不敢面对这样的事实。
明明检测装置就在他的外套口袋里,他却连拿出来的勇气也没有,用’还不知道’这样的话敷衍青年。
然而闵疏不是笨人,听到魏长川这么说,他心里已经有了数。
闵疏一时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感觉。他对自己的情况是最清楚的,在得知末世背后的真相后,便想过有感染的这么一天。只不过他没想到这天会这么快。
闵疏趴在魏长川背上安静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像是想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最后说出来的却是:
”哥,你别担心。“
魏长川没有回答他,只是一味地冲破风雪,以最快的速度朝前走。
闵疏便也不说话了。他将头转过来,用脸靠着男人坚实的脊背,听着男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和鼓动的心跳。
他能明显感觉到,魏长川的行进速度比来时要慢了许多,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周遭的风雪不仅没有停止,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们走了这么久,连小镇的影子都没看到。
闵疏趴在魏长川背上,却没觉得有多冷,他抬眼看向天空,只能看见密集的雪花被大风裹挟着在空中飞舞,在漆黑的天幕下旋转。
一片雪花贴在他脸上,很快融化了,变成一滴水,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下颌上。
也许是因为盯着飞舞的雪花看久了,闵疏觉得有点头晕,低下头靠回了魏长川肩上。
接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在感受到那里的温度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哥,我好像发烧了。”
魏长川脚步一顿,接着猛地回过了头。
闵疏缓慢地眨了眨眼,觉得自己的视野有些模糊,他看见魏长川被风吹乱的黑发,杂乱地垂在眉眼上,没了丝毫往日的冷硬,显得有些狼狈。
魏长川看着他,似乎是在说些什么,嘴巴一张一合,然而闵疏却已经听不太清了,他看着男人透露出惶恐的眼睛,勾了勾嘴角:
“干嘛这幅表情,”他用几乎微不可查的声音道:“哥你这样,都不帅了……”
接着,他的双臂失去了力气,顺着男人的脊背缓缓滑下。
·
后半程中,魏长川再也没能得到闵疏的任何一点回应。
青年软软地趴在他背后,重量很轻,魏长川能从余光里看到他垂下的手臂,跟随着他的脚步在两侧晃荡。
只有通过背后感受到青年胸膛的微弱起伏,他才知道闵疏还活着。
漫天风雪弥漫,四周狂风呼啸,能见度下降到不足一米。
魏长川的头发和睫毛上落满了霜雪,他自雪地里拔出军靴,再次踏入,积雪已经覆盖到了他的大腿位置。然而此刻,他们离中餐馆还有一公里多的距离。
“闵疏。”他说:“说句话,好不好?”
他现在不仅怕闵疏的感染症状,还怕他在雪地里这么久会失温,
然而背后的青年没有回应他。
魏长川拧着嘴角,风雪已经大到了他不得不抬手遮挡的地步,刺骨的寒风如刀子般滑过他的脸,为了确保背后的闵疏能听到,他提高了声音:
“闵疏,说句话,说什么都行。”
闵疏闭着眼趴在他背后,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听到了魏长川的声音,却张不开嘴。
一会儿让他闭嘴,这个时候又要让他说话了,烦不烦……
闵疏觉得很疲惫,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但是周围的风声太大了,如泣如诉,呜咽一般地在他耳边360度立体环绕,再加上魏长川一直在跟他说话,吵得他睡不着。
这风还要吹到什么时候?
闵疏在半昏迷中蹙起眉,张开嘴,用几乎微不可查的声音说:“……能不能别吹了,好吵。”
他的声音太小,连魏长川都没听见这句话。
他继续向前走,保持每过一分钟叫一次闵疏名字的频率。然而就在走出去十米之后,魏长川皱了皱眉,放下了挡在面前的手。
是他的错觉,还是风暴变小了?
几乎就在魏长川生出这个想法的十分钟内,风暴肉眼可见的渐渐减小,在空气中几乎连成一片的雪花逐渐变为小雪,最后彻底消失。魏长川面前的道路一片清朗,能见度回升,已经能够清楚的看见远处中餐厅散发出的暖色光芒。
他来不及思考这场风暴怎么会如同它忽然降临般消失,立即加快了脚步,趁着这个机会朝中餐厅疾步走去。
·
第35章 抉择
不知什么时候,闵疏从半昏迷彻底陷入了昏迷。
他的梦境光怪陆离,混乱而没有秩序。一会儿在孤儿院里,一会儿在大学宿舍,一会儿又在格陵兰岛的小镇上。生活中的各种碎片在他脑中闪烁,顺序不一,几乎有点像人们说死前会看到的走马灯。
我要死了吗?
闵疏在混乱的梦境中想道。他再次梦到了在孤儿院偶然听到的对话,那些商量着要把他埋到后山去的大人。
那之后没多久,闵疏倒是痊愈了,可真的有孩子死了。那是睡在离开两个床位之外的一个小男孩,也是因为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而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在一次流感中他感染了病毒,之后加重成了心肌炎,没能熬过病痛,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离开了。
闵疏是第一个发现他尸体的人。
他似乎天生就对死亡有种敏锐的认知,在起床铃还没响的时候,他就发现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在小男孩的尸体被抬走之前,他还摸了摸孩子垂在床边的小手。
直到今天他都还记得那皮肤冰冷的温度,和男孩惨白泛青的脸。
黑暗中,闵疏缓缓睁开眼睛。
周围很黑,也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
闵疏有些费力地眨了眨眼睛,感到自己眼睑上滚烫的温度,他应该是真的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