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他的责任,最后居然要一个小姑娘来承担。
每每想起此事,瑶光明便会生出无限的内疚与愧痛。
于是他从小到大都依着她,宠着她,有求必应,言听计从,因为知道迟早有一日,她要为了这个大阵把自己填进去。
或许是一条命,也或许是,永生永世不见天日。
他想让她这辈子至少过得开心一点。
吃,喝,玩,乐,喜欢的人,爱做的事,一件一件,不留任何遗憾。
但这毕竟是他的一厢情愿……
震颤不止的浮岛让天宫上原本就破损的檐角尽数坍塌,露出光秃秃的屋顶。
瑶持心还维持着先前的动作,周身几乎僵成了一座雕塑,她耳边不知几时开始响起了难以忍受的轰鸣声,一直响到盖过满山的嘈杂。
这个时候她依然没能从老父亲的那番话里回过神。
分明每个字都能听懂,可又十分陌生。
仿佛过去两百年的时光一下子被推翻了似的,她逐渐对自己都变得不认识了起来。
原来我不是瑶光掌门的亲生女儿……
她心想。
也没有所谓美得惊天动地的废物娘亲。
没有了不起的出身。
更没有引以为傲的爹。
难怪自己的根骨那么稀松平常。
难怪能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待遇。
难怪会得到无条件的偏爱……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她忽然喃喃默语。
那我到底是谁呢?
在这当下,瑶持心不可抑制地回想起许多往事——老爹对她的迁就,对她那稀烂的学业不以为意的态度,无数次地包容、袒护,比宝贝自己还要宝贝她的性命。
——“有什么就交给林朔去办,你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
——“就这样,就这样吧……我闺女修行跟不上也无所谓,爹养你一辈子……”
所以其实,不管她修炼得好不好、是废物还是上进,不管怎么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是吗?
反正她早晚也要在两百年后和大阵融为一体……
瑶光山这遭人诟病已久的没用大师姐,不是由于和掌门的血脉关系才有今天的地位。
那么年幼时让她骑在背上,沿着落云湖奔跑捉蝴蝶,当她病倒床榻,彻夜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
也是因为……
因为噎鸣石的碎片在她身上的缘故么?
她脸上明明还未及流露出悲伤,眼角已有泪水猝不及防地滑落,落得连她都始料未及。
瑶持心手忙脚乱地用指尖去擦,看到自己的手时倏忽一愣。
我现在应该去做什么呢?
她忽然迷茫又不知所措地垂眸摊开掌心,无比空荒地想。
是不是要去填补大阵来着……
被镇在浮屠天宫之底的六件神器正愤怒地往外施压,试图挣脱身上的重重枷锁。
众人近乎都能感觉到,接连而起的颤动是昔年瑶光老祖按下的封印术在一根接着一根地崩塌。
大概由于先前昆仑掌门那一剑,加上瑶光灭炸开的真元,将这个古老又坚固的法阵撬开了一角。
大阵崩坏的日子提前了。
不过就算没有这一出意外,三千年的限期也已经逼近,左不过是这几年的事,不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明日。
理智告诉瑶光明一些必要的牺牲在所难免,他们等了快三千年,不能功亏一篑。
这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大义!
“可是……”
瑶光明睁开眼的瞬间泪流满面,“那是我的女儿啊……”
瑶持心僵硬而怔忡的脸上骤然漫过一股莫大的哀伤。
“她那样信任我,一声一声地叫我爹爹……”
他一点也不会带孩子,在叶琼芳的帮助之下照旧折腾得手忙脚乱,好几次感觉小丫头没死于神器的压迫,估计先得葬送在瑶光掌门拙劣的奶孩子手法里。
然而她还是很黏他。
从会说话就糊着一脸鼻涕口水,边跑边摔,连滚带爬地去门口迎接他,成日里“爹爹爹爹”地喊,像条了无心事的小狗。
瑶光明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窜高。
由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长成一个明秀鲜亮的少女。
她越可爱,越乖巧,他内心的阴霾就越深重。
负罪感时时萦绕在瑶光明的心头,好像看一眼就会少一眼。
可是小姑娘什么也不知道。
她会为了让他高兴去学做他的家乡菜,会为了让他骄傲以身犯险地擅闯禁地。
她觉得父亲好爱她。
但他又怎么说得出口,自己是要送她去填封印大阵的……
那一天从试炼之地回来,瑶光明愈发下定了要突破境界的决心。
他道心几度碰撞,近乎走火入魔,不惜将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就是希望能登凌绝顶后,可以把他的女儿从瑶光山千百年的责任中平平安安地救出来。
“可我没有想到……”
众目睽睽之下的玄门大能,悲哀万分地用两只胖手捂住眼,“所谓的凌绝顶在神佛之力面前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他居然还是取不出神石的碎片。
瑶光明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不停地修行,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发了狠地磨砺自身,就想着能赶在大限将至那天前成功补全噎鸣石,完成法阵。
所以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赖以飞升的外物,也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修炼法门,只是一个无能的父亲,徒劳无功地挣扎而已。
他压不住大阵,取不了噎鸣石。
到头来两千年光阴,他什么都没办成。
矮胖的老爹经过一夜鏖战衣冠早已凌乱,此刻他佝偻着腰站在对面,形容无端多了几分沧桑与狼狈。
瑶持心在刺耳的长鸣声中,浮起万般滋味,心里复杂得百转千回。
就在这时,响个没完没了的耳鸣乍然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听不出声音也听不出情绪的话语,陌生却轻柔地提醒她:
——瑶光明在骗你。
她愣了一愣。
——这不过是他想让你心甘情愿为道义献身,自己图个心安理得的说辞。
——还没明白吗……
——你就是他养在瑶光的一个安置碎片的容器。
——正如当初那少年所言,“牛羊宰杀前也是让人舒舒服服地圈护着。”
谁……在说话?
瑶持心还没来得及弄清这番言语的源头,前方竟异变突生——
天宫角落里一堆不起眼的残垣碎砖下面,瑶光灭撑着躯体御剑而出。
满场的高手大能们均陷在这信息过于庞大的真相里,谁都未曾注意到此人竟还活着。
由于先前昆仑掌门削了他一剑,他掉下去的动静又不小,众人下意识地以为他已经凶多吉少,没料瑶光灭居然尚存着一口气。
看模样他应该伤得也不轻,御剑不过到两丈之高就不能继续了,只拿手撑着墙半是癫狂半是明了地望着地面的瑶光明,表情似是而非地“嗬嗬”两声:
“你跟那老东西……偷偷摸摸所图谋的,竟是这种活见鬼的事……”
“我就说你这么个无心情爱的虚伪之人,怎么几年不见,就平白无故成了鳏夫,还冒出个女儿。”
他隐约想到什么,“难怪,难怪那日我用她的血所炼妖核会临场失效……”
瑶光灭话讲到一半呛了口血,等咳出来才又接着自语:“瑶丹青,掌门……师尊,好啊,在他心里原来我是个贪婪狡诈的小人,你是清清白白的君子……”
“你们真是,好光辉,好伟大啊!”
“我愿称你们为当世之圣,全天下的大佛都该让位给你坐!”
瑶光灭想过师父的偏心,也想过他的私心,却没想到他从始至终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他的一切勤勉上进皆是利欲熏心,一切兢兢业业俱是不守本分,他分明把玄武峰打理得井井有条……
当初在天宫内偶然窥见瑶光历史的零星片羽,他就猜到祖师像镇着什么法阵,也猜到掌门印或有玄机。
为了掘出这个秘密,自己蛰伏多年,煽动北冥,还刻意把昆仑第一剑修往祖庙的方向引诱。
万万料不到玄机不止一个,而是七个……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一出好戏。
瑶光灭眼底闪烁着报复的神采,挂着血渍的嘴角止不住上扬,他掐了个诀竖在胸前:“既然诸位当我是小人,那我总不好叫大家失望,小人就该做小人该做的事,你们说,对不对?”
今天这个千古罪人,他当定了。
作为昔日学富五车的玄武长老,他轻而易举地给岌岌可危的大阵添了把火,浮岛轰地一倾斜,封印崩溃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