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小姑娘一言不发,神情平静地听着他说完,分明看上去波澜不惊,眼底里却像汪着一潭死水。
小荣:“大哥。”
“我以前一直以为,离开了上古,来到三千年后,就不会面临当初的那些威胁,不会提心吊胆的生活。”
她安静道:“可为什么阿南还是死了?”
他张了张口,语塞着回答不上来。
他也想知道。
想知道上天让他们千辛万苦地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来面对一个更加残酷的结局吗?
奚开始发了疯一样地搜寻那群人的下落,比从前更加积极地去往各处有“眼睛”出没的地方,即便只有一点风声,都不肯错过。
他憎恨一切买卖“眼睛”的商人,也憎恨一切嵌了“眼睛”的邪修,甚至那些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正道修士居然也有不少参与其中。
每个他都没留过活口,直接洞穿灵台,一击毙命。
煞气对他的影响开始越来越严重,很多时候奚快要无法靠理智将暴虐的冲动压制下去。
他只能一遍一遍用封印术加固对“眼睛”的束缚。
然而销毁了那么多“眼睛”,听了那么多同族人的悲鸣,他却怎么也没遇到过阿南。
“小南的‘眼睛’能力不强,就算按照现在的市价能卖个好价钱,但也只是一个好价钱而已。”
明夷翻完各地放出去的探子发回的情报,“他们应该是把他的‘眼睛’藏起来了,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他话里有话地望向奚,“这帮人的胃口可不小啊。”
青年看着他手中尚未处理掉的回信,“还是没有对方消息?”
“不,”明夷摆了摆手指,“恰恰相反。”
他将东西一并推到他跟前,“是太多消息了,你看看——”
“以往再疏忽,顶多只漏出一点蛛丝马迹,最近这段时间的行踪轨迹之清晰,简直像等着让我们找上门似的。我怀疑,他们一定有所准备。”
明夷摇开扇子若有所思地扇风,“你先别轻举妄动,我还得再查一查,放出来的风声未必可信,暂时不要……”
他话没说完,就见青年的表情骤然变得非常可怕,他把那堆情报匆匆扔回他手里,乘风消失在了原地。
“诶干什么呢!?”明夷被铺天盖地的卷轴砸了个晕头转向,“你这会儿上哪儿去?”
奚没有搭理他,整个人宛如卷成了一道风,以修士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风驰电掣地跑回了雍和。
他仓惶地回到院中,一面放开神识,一面四处寻找小荣的身影。
一定要在。
一定要在啊。
他在雍和内神色慌乱地抓着人就问,连着拦下好几个门徒。
“荣姑娘半日前还在浇花呢,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奚想起在明夷处所见的地名,立即马不停蹄地往百鸟林赶。
那短短半个时辰的路程,他心里恐慌极了,生平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害怕过,刮在脸颊边的风利刃般掀起他的发丝。
他用尽此生最快的速度赶路,于胸腔内一遍遍默念。
别去。
别去。
别去……
小荣,别去。
不要去!
剑气送他进了鸟雀欢鸣的林间,奚脑中充血似的循着动荡的灵气发疯般冲进密林深处,他意识几近空白,速度越来越快,险些无法控制急促的呼吸。那种不祥的畏惧感险些达到了顶峰。
猛然间,他在一片血腥前刹住脚。
青年浑身一怔,瞳孔颤抖地注视着地上仰面朝天的尸首。
女孩子黑发凌乱的脸上仅剩着一只眼,满是血污地与他遥遥相望。
轻拂过山林的微风吹动周遭新生出的浅草,晒在柔光下的花叶上血迹斑斑,血是温热的。
他如果能再快一步。
就一步。
就一步……
草木茂盛之处,邪修的声音居然离得不算远,尚能一字一句地传入耳中。
“这只‘眼睛’比先前的那只有用多了,不过应该还不是咱们计划里的那个。”
“但我们这阵法的确奏效不是吗?想来就算是‘那一个’来了,一样不成问题。”
……
奚怔忡且迷茫地垂头和地上面目全非的妹妹无言对视。
突然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从此再也没有能回的“家”了。不管是从前的,还是现在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辈子所有说要和他一起走下去的人,最后都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
——“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有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玩……以后也要一起活着。”
——“大哥,我们一起修炼,一起长生不老,好不好?”
——“等你替明老板办完了事,届时大家一起离开南岳,去别处生活,怎么样?”
他的挚友、他的长辈、他的亲人。
所有的人都死在他面前。
好像他越是想保护谁,越是保护不了谁,越是想求得什么,越是一事无成。
他这一生注定失败,注定一无所有。
他不明白为什么……
“诶,诶,你们看!”
前方的邪修们终于发现了这处悄无声息出现的黑影。
“是‘那个’吗?是他吗?”
同伴的语气透着兴奋的喜悦,“是,一定是,雍和的最大的那只‘眼睛’!果然把他引来了,快快快,起法阵——”
对方话音还没落下,那人猛地抬起眼。
有那么一瞬,在场的邪祟们都感觉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谁也没反应过来,再回神时,视线中竟空无一人。
连眨眼的工夫也没有!
“啊!——”
旁边率先喊着起法阵的男子发出一声惨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
邪修们转过头,只见他两个眼眶血淋淋地空了,一对招子滚落在地,他正手足无措地抬着两手,下一刻,两只手腕齐根而断。
紧接着,是膝盖以下的双腿。
耳朵、鼻尖、大腿、前胸、双肩……
无形的刀风一刃追着一刃,在众人瞠目结舌的呆愣下活生生被削成了一地的碎肉。所谓“奏效”的法阵根本撑不起半个角。
周遭的邪祟犹在发懵,下一片刀风随之而至,那裹挟着血气而来的人影像幽冥中最厉的恶鬼,将每一个盯上的人施以凌迟。
“护体法器呢!符咒呢?”
“东南角压阵的人去哪里了!”
场面乱成一锅粥,几乎所有人都先被挖去了双目,不似活人的哀嚎此起彼伏,残肢鲜血飞舞四溅。
这是人间地狱。
巨木参天蔽日,树冠遮蔽下的山林幽暗深邃,独独他的瞳眸猩红得滴血,凛冽得仿若燃烧的烈火。
奚杀得疯狂暴戾,歇斯底里,不留一具全尸,也不让任何人当场断气。
那一身玄色的衣袍浸透鲜血,活生生像从血池中捞出来的,看不出一丝人样。
狂乱中他的风刃不知卷到了什么法器,其中的东西随之一刀两断,耳边倏地听见南熟悉的嗓音,唤了一句:
“哥哥……”
青年冷不丁地停了动作,僵硬又怆然地扬起目光,望向法器里掉出的“眼睛”。
和父亲极其相似的紫色瞳眸在他面前一分为二,那溅出的血水打在侧脸上。
他眼角抽了抽,瞳孔深处强烈地一痛,忽然痛苦无比地大喊出声,手里的杀意无边无际,愈发癫狂地绞杀着目之所及的一切生命。
还是这样,还是这样。
还是和当初阿季死的时候一样没有分别。他已经足够拼命了,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死在眼前,束手无策。
如果真的要被挖去眼珠,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他?
为什么被留下的人永远是他——
林中漏下的碎光斑驳幽微,照着那唯一的身影闪闪烁烁,这个地方再没有一丝活气,甚至没有一片完整的血肉。
他杀到精疲力尽,杀到筋脉皆断,杀到满身的煞气都失去活力。
打出去的掌风消散在半空,真元终于全数耗尽,他双腿发软,直挺挺跪在了荣的“眼睛”面前。
奚大口大口疲累地喘气,看着那浅灰色的眼瞳正安静地凝视着自己。
他用力地一咬牙,抬起压根使不出一点力气的手臂,轻颤着举起照夜明。
古拙的长锋在他掌中“哐哐”抖动,最后寒芒一闪,刺了下去。
灰色的瞳孔缓缓扩散,在本命剑下碎成了两半。
“大哥,对不起。”
百鸟林里最后一点声音,如有实质地回荡在他的世界中。
“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以后要好好地照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