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道,“他也不小了,该学着帮把手。”
得到出山许可的少年受宠若惊,好久没反应过来。
同龄人都围在他身边连声羡慕。
“奚,你可以去山外面看看了!”
“真好!”
“就是啊,你以后能跟阿蒙哥一样,随意出入村子了。外面的那些镇子,想逛多久逛多久,想玩什么玩什么。”
季兴高采烈地拉住他的手,“看见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回来要讲给我听啊。”
“我哥老是讲得没意思,无聊死了。”
少年如实颔首应道:“好。”
“我一定。”
那是他第一次去往山村外的世界。
由阿季的兄长带着,走了一天的山路,又走了一天的林间小道,在第三日的清晨来到了有人烟的地方。
少年满心满眼的欢喜。
三千年前的人间其实还没那么繁华,连后来的无主之地恐怕都比不上,加之此处又离灵气鼎盛的中原颇有些距离,是以房屋普遍低矮简陋,百姓衣着清贫褴褛。
一眼望去只有萧索寒酸。
但对从未走出过村子的奚来说,这已经是相当难以想象的热闹了。
小城大约是个什么往来贸易的地方,小商小贩颇多,对比荒凉的别处,倒算得上是远近唯一的富饶所在。
他什么都没见过,看什么都稀奇。
沿街叫卖的面食,小摊上新腌制的果脯,胭脂铺里甜腻的香气,通通让他目不暇接。
阿蒙哥拎着从山里背来的山货和各色金银首饰拿去换了钱两买米买面。
他不是头回与山外面的人交谈了,讨价还价得游刃有余。
奚插不上话,便安安静静地站在街边的点心摊前,瞧那老板和面压花,空气中满是面粉微甜的味道。
摊铺的女掌柜眼见他生得清秀,穿戴又整洁,以为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公子,不由笑问:“小少爷想吃吗?”
于是当阿蒙从店中出来时,就看到他手上多了一串蜜饯,先是一愣,而后大笑,酸溜溜地感慨。
“长得漂亮就是有好处,走哪儿都招人喜欢啊。”
那串蜜饯实在太甜了,毕竟村子里糖是个稀罕物件,不会用来单独做点心。
女老板的好意,让他以为山外面全是五彩缤纷,花团锦簇。
奚干劲满满地帮着阿蒙将一袋袋的米面扛上驴车,忙得乐此不疲,期盼着下次还要再跟着一起出来。
他答应过季要多见识见识镇上的新奇事物,趁着休息的空档,就马不停蹄地打量起周遭,生怕错过什么有趣的热闹。
到了临行之前,他正把最后一袋口粮扎扎实实地归置好,街上不知为何突然人潮涌动。
不远处的空旷地带好像搭了个台子,男子声音嘹亮,配着的敲锣打鼓,吸引了许多人围观。
他登时神采飞扬:“阿蒙哥,我去看看!”
“诶,奚——”
担心他出事,阿蒙手忙脚乱地将驴车托付给米店的伙计,赶紧追上前。
少年兴冲冲地挤进人群,地台上的商贩约莫是在叫卖什么货物,身后皆是用黑布罩着的,形如箱子的东西。
“奚,不要乱跑,很危险的!”
蒙体型高大,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蹭到他身前。
“时间不早,我们该走了。”
奚却指着前方朝他好奇道:“阿蒙哥,他们那是在做什么?”
青年甫一望去,却骤然变了脸色,当场将他往后一拉,试图去捂他的眼。
“别看!”
侃侃而谈的商贩说话间伸手扯下了第一块黑布,四尺来高的笼子里坐着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头发凌乱,衣衫脏污,整个人神情恍惚地歪在角落,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
男子正口若悬河地讲述着这件货物的成色、品相、来历。
在少年棕褐的瞳孔中慢条斯理地踱步。
他双目缓缓睁大,听着对方陌生的言语,脑中空白一片。
当提炼“眼睛”的秘术刚刚普及世间时,最先向岐山部下手的反而是那些修为不上不下的术士。
这帮人向来仅凭武力说话,别的一概不管,抓到了“眼睛”之后,好用的才留下,用不上的就地斩杀。
久而久之,岐山人闻风而逃,世间鲜活的“眼睛”也越来越少,渐渐供不应求,巨商们开始发现有利可图,便纷纷下了场。
他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出资收购了术士手中所有用不上的“眼睛”,又花重金悬赏,与“猎人”相勾结,一手建立起圈养“眼睛”的庞大产业。
少年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族人会像牛马一样摆在货架上任人相看、议价。
他们阐述着她生过多少优质的“眼睛”,体格如何如何健壮,饲养和生产的过程如何如何顺利……
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忽然变得陌生起来,此前吃过的果脯味道分明还留在唇齿之间,然而他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甘甜。
他有些反胃。
巨大的落差毛骨悚然地窜上了四肢百骸。
奚浑身痉挛地靠着年长的大哥轻轻打颤。
分明周遭的人与他们生着相似的模样,有着相似的举止,然而却没有一个把他们当同类看待。
他站在阳光下遍体生寒,四面危机。
有那么一瞬不知道自己是活在怎样的一片天空之下。
台上的男子转悠到下一个牢笼前,伸手揭开了第二张黑布。
这批“眼睛”清一色都是女人,旁边围观的闲汉见状,一眼看出端倪,漫不经心地笑道:
“八成是手里的‘雄眼’没了或是不中用了,急着出手几个‘雌’的周转吧。一帮杀千刀的玩意,怎么还没遭天谴呢。”
而正当黑布落下的刹那,奚感觉到捂着自己口鼻的那只手陡然一紧。
头顶的蒙大哥下意识脱口而出:“阿萤……”
远处笼子里的姑娘披头散发,抱着双腿瑟缩在地上,貌似十分畏光。
他听到这个名字时只觉耳熟。
“阿蒙哥,你说什么?”
蒙乍然回过神来,当即矢口否认:“没、没什么,没有什么……”
他大约很清楚地认识到他们该走了,但背过身去又艰难地纠结了许久,迟迟未能挪动脚步。
挣扎半日之后,他终究痛苦地转过头,红着双目朝台上看了一眼,继而抱起少年大步抬脚往前而行。
“阿蒙哥!”
奚被他夹在臂膀间,一面往背后看一面忍不住问他,“季以前告诉过我,他还有一个姐姐,就叫萤,只是在他很小的时候走丢失踪了。她跟你青梅竹马,你们一起长大。”
“你刚刚口中的那个萤……指的是她吗?”
“阿蒙哥!……”
青年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几乎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停靠驴车的地方。
奚被他放在了成山的粮食中间。
阿蒙一言不发地闷头绕到车辕处坐下,解开栓马索,果决地抄起鞭子,这一串动作快得堪称风风火火,到此却突然没了下一步。
他仿佛定身似的僵在座位上。
栗色的毛驴原地轻轻刨着蹄子,甩起一头鬃毛宛如在催促他。
可青年一动没动。
他知道那是走南闯北的商队,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的,错过了,就再没有机会了。
时近傍晚,温柔的红霞在斜空洒了他满头满脸的融暖。
奚侧过身,就见他仰起脑袋长长久久地发呆,过了好一阵,又忽然跳下了车。
人高马大的蒙回到他跟前,冲少年缓缓俯下身,满脸铺着内疚与悲伤,下定决心似的拍拍他的肩。
“阿奚,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去去就回。”
他有所预料地张了张口:“……你打算去救她?”
一个人去吗?
他欲言又止。
阿蒙并未正面回应,只是吩咐:“记住,你就待在车上,不要乱走,知道吗?”
奚心知自己帮不上忙,即便明白他要做什么,也有心无力。
于是听话地点点头。
阿蒙将驴车赶到了离进山最近的一条隐蔽的小路旁,留下食水与一把匕首,便头也不回地重新往集市里去了。
他这一走,直到天黑都没有回来。
奚独自守着一车的米粮,既不安又忐忑地听着四下里的动静。
夜色渐次深沉,远处的城镇灯火阑珊,星辰黯淡弦月高远的山林间漏不下一丝辉光,静得落针可闻。
也就是在此时,他听见了急促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
一团黑影从斑驳的树荫下迅速逼近。
“阿奚,快坐好!”
蒙背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放到他身边,旋即跳上车,扬起马鞭驱车疾驰。
崎岖的山道颠簸异常,几乎难辨东西,奚在车内晃得直碰头,阿蒙心心念念快些脱身,根本顾不得许多。
他见此情形,原想爬过去帮忙照顾那人,谁承想刚一靠近,从她身上骤然亮起了一道法阵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