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以往见他总是心事重重,冷漠稳重,都没想过这小子还能笑得这么明朗,鲜活得像个少年。
那当下他不免生出几许怅然来。
南岳的昼夜温差极大,日中是一天里阳光最盛的时刻,走在外面居然有点热。
瑶持心被他带上长街,甫一站定,热烈的人间烟火气倏地扑面而来,顿时始料未及。
城内鱼龙混杂,人山人海,卖什么的都有,什么身份的人都混在其中。
比荆楚的凡城更具危险性,却又有荆楚的热闹,比北晋的街巷更繁华,却又有北晋市井的野气。
她款步行于闹市之间,仰头四顾,竟觉目不暇接。
“这里跟有六大仙门庇护的国都不一样。”
奚临语气轻快地同她介绍,“凡人、邪修、散修一概来者不拒,没那么多规矩。”
瑶持心从近处正讨价还价的两个邪祟脸上扫过,新奇地自言自语:“难怪这样热闹……”
“热闹是热闹,但乱也乱,常有争斗。古城的年代很久远了,以前就只叫古城,城主来了之后才改了名。那会儿还没有现在这么有秩序,走在街上遇到的不是偷就是抢。”
他脚步熟门熟路,领着她不知拐去哪里,“如今因为忌惮雍和,多少有所收敛。”
无主之地基本是邪修们的天下,这座城也不例外,到处游荡着一看就不好惹的妖魔鬼怪们。
不知是不是瑶持心的错觉,她总觉得每当师弟出现,这帮人便跟见了鬼一般,忙不迭你推我攘,连滚带爬地往暗处躲,似乎对他相当畏惧。
奚临是在一条花香芬芳的巷子口停下脚步的。
他瞥了一眼,随后满怀期待和鼓励地望着她,“师姐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瑶持心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才意识到两边多是成衣铺与花里胡哨的金银首饰。
她不由一愣,拿不准地开口:“你……要买给我啊?”
奚临却很干脆:“嗯。”
索性拉起她直接走进一家铺子。
店老板大约认识他,客客气气地堆着笑脸:“公子大驾光临,瞧上什么您尽管开口。”
瑶持心尚在打量周遭挂着的各色服饰,奚临只不走心地迅速一扫,吩咐道:“全都包起来。”
第110章 雍和(五)我是跨过三千年醒来的,最……
“……”
大师姐见他眼睛都不眨地付了钱,发髻上插着的那根枫叶珠钗顿时尴尬了起来。
不是,这还是兜比脸干净的师弟吗?
这还是在仙市里拿命换兽角的师弟吗?
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钱了!
偏偏面前的奚临态度还很理所当然,趁店老板忙着打包,回头朝她问道:“师姐,你的衣柜呢?”
瑶持心飞快握着他的手把人悄悄拉到一旁去,“你真的要买啊?全部?”
青年颇感不解。
因为印象中当初林朔陪她逛街,就是这样的流程,自己不过依样而为,不知道哪里不对:“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他于是道,“那边还有几家。”
“不是啊。”瑶持心百思不解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你哪儿来的钱?你有钱么?”
奚临没想到她原来在考虑这个,眉眼间顷刻一笑:“放心,不偷不抢,是我自己攒的。”
她大为震撼:“你攒的?”
这是什么邪祟老巢,还给人开月钱吗?
“我是签的血契又不是卖身契。”他看出瑶持心眼里的将信将疑,不由轻轻歪头反问,“师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好歹在雍和待了这么些年,我有点积蓄不是很正常?”
不过他从前几乎用不上,就一直收存着。
昔日离开得匆忙,钱财一类更是极少贴身携带,只是竟不知这一走便是四五年。
瑶持心犹自震惊,她家师弟已然将收好的衣饰放进她的口袋,没事儿人一样牵起她,“古城也算远近闻名,你难得来一趟不逛可惜了,我带你到处走走。”
奚临颇有要尽地主之谊的意思,带着她把这条街从头到尾逛了个遍。
南岳风俗不似荆楚雅致婉约,它张扬得倨傲不羁,用色大胆,制式也十分独特,哪怕是冬衣,穿着也有恣意灵秀的韵味。
师姐这张脸就没有撑不起的衣裳首饰,他好像见她戴什么都好看,穿什么都能让人眼前一亮,忍不住就全买了。
然而瑶持心见惯了奚临的贫穷,一时分外不自在,活了两百年,头一次花钱花得这么叫她胆战心惊。
总感觉是在榨干他的血汗。
奚临正往她颈项后扣上一串朱红的玉髓链子,瑶持心不由压住他的手,从铜镜前回身,忧心忡忡的,“诶,真的还要买啊?”
“我是不是破费你挺多了,要不这些就算了。”
作为破费的那个,奚临却满眼期盼地反劝她,花得心甘情愿:“买吧。”
“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我还出得起,横竖平日里也没地方使,放着也是放着。”
末了,他又不动声色地慢吞吞道:
“你花林朔的钱就可以,难道花我的就不行么?”
瑶持心:“……”
这话题一搬上来,她便彻底地没再吭声。
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自己哪儿还敢不收啊,大醋坛子!
早在当日给她买珠钗时,奚临就想过,有机会一定要让师姐戴上比这更好的,不止是首饰、衣裳,还有别的,他所有能满足的东西。
师弟牵着她的手从这条街巷走出去的时候,瑶持心就见他不知为何似乎比自己还要高兴,那眼角眉梢里都是明媚的颜色,唇边的弧度柔软得不行,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弥补什么。
看着看着,无端就有些被这份情绪感染到。
或许是由于他现身的缘故,小巷中不少人影好奇地探头朝此处张望,压着嗓音窃窃私语。
“那不是,雍和的那位吗?”
“他多久回来的,居然还带了个姑娘在身边。”
“这姑娘谁啊?他把整条街的货都快搬空了……”
……
大师姐余光瞥到,朝街边的路人们轻倩地一眨眼,自己则先小跑两步,挑衅且得意地贴上奚临的臂膀。
看得出他意兴盎然,余下的行程瑶持心便十分配合地,任由他领着自己长见识。
雍和是南岳的头号地头蛇,最大的酒楼里,他甫一进去,迎客小童就直接引二人上了独栋小楼的雅间。
长桌很快摆满了当地的特色佳肴。
奚临自己倒不怎么动筷,只叫了壶热酒,执杯坐在边上慢条斯理地等着看她的品评和反应。
在瑶持心的认知里,师弟不是个讲究口腹之欲的人,以往无论是在瑶光山还是在外面,他对吃食都意趣寥寥,此刻竟还会给自己推荐菜式,这着实令人惊奇。
大师姐按照他的示意举箸尝了两道,刚入口就立刻掩住嘴,在青年似笑非笑,早有预料的目光中艰难地咽下去。
“你……”她立刻要去给自己倒水,奚临已有所准备地把一盏清茶推到她面前。
瑶持心连忙一饮而尽。
“你们这儿的口味怎么那么重啊?!”
油多,盐多,香料多,又咸又辣,齁死了。
他往她杯中又添满了茶,唇边挂着笑:“南地菜色都是这样的。”
她现在总算明白奚临以前怎么对自己的那些点心毫无兴趣了,敢情不是不爱吃,是他口味重!所以吃什么都觉得寡淡。
瑶持心对这满桌的菜直皱眉,抱着纯粹好奇的心态又试了试其他的,谁想多尝几口之后,渐渐有几分上头。
真别说,这调料虽然浓烈,但相当刺激味蕾,吃久了还挺畅快,开始停不下来。
奚临眼见她喜欢,顺势把清茶换成了烈酒。
“好吃吗?”他道,“我就说你常吃的小菜不怎么样,荆楚一带的饮食都太素淡了,那里的人在烹制上的造诣不高,吃法很单调。”
她端起酒杯,不满地撇撇嘴:“怪不得你都不碰我做的小饼,原来是不喜欢啊。”
青年先是一笑,而后又思索着补充:“师姐还是做得很精致的。”
瑶持心:“就是想说中看不中用嘛。”
提到这个,她隐约记起那会儿奚临给她赔罪时买的糕饼,那盒甜食味道也不错,以后竟就没再吃过更好的了。
这么一看,他在吃这方面好像还挺考究。
想不到师弟挑衣服的眼光平平,挑吃的倒是不错。
大师姐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一桌子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酒足饭饱后,转眼间天早已黑透。
夜幕笼罩下的古城,人声近乎沸腾到了顶峰,雅间有隔音的结界尚还感知不到,推开房门,满耳嘈杂喧嚣。
奚临没打算走正门,牵着她从僻静的后院出去。
不想,外面的巷子竟也非全然空旷。
远处的小摊挂着盏昏黄的孤灯,不知做的什么生意。
灯光甫一照过来,那老板立刻钻到了桌底下。
“是他!”
“真的是他,快快快,走!……”
几个身形模糊的人影则迅速作鸟兽散,转眼就一溜烟地跑完了。
瑶持心瞧得分明,侧目时,发现师弟正好整以暇地看他们慌成一团乱麻,眸中有种阴森却玩味的冷笑,和平常的气质判若两人。
她不禁暗自稀奇,晃了晃两人相握的手,“诶,他们怎么都那么怕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