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也曾设想过会怎样把这件事告诉师姐,有过许多假设,可没料到会是在这种情况,这种场合。
瑶持心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背了过去,绷着四肢略顿了顿,隐约是有一个朝这边侧头的动作,最后还是沉默无言地迈开了脚步。
等等。
等一下,什么意思……
为什么雍和来要人,走出去的会是师弟。
她其实那当下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可依然脱口而出:“奚临!”
青年听到她的声音便停了下来。
垂着眼睑克制又萧索地站在原地,好像不必回头,也能猜到她会是怎样的神情。
早知如此,恐怕还不如当初一走了之的好吧。
奚临在心里轻轻想。
她本就对这个身份诸多鄙夷,经此一役,只怕不会轻易原谅他了。
像是冥冥中的天意,老天也要他明白,越是想瞒什么,越是适得其反。
他挣扎着反复权衡,眉心里全是犹豫之色,但到底没忍住,先是微微侧脸,而后才转过头。
目光准确无误地,一眼落在她瞳眸深处。
当奚临望向自己的刹那,瑶持心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眼神,那眼里有很纯粹的心意,有复杂到无法言喻的感情,可它竟是带着一点笑的。
相识至今,她从没在奚临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似乎有许多话想跟她说。
“师姐。”
瑶持心听见灵台上平静清朗的嗓音,“对不起,瞒你这么久。”
“奚临?……”
“你放心,我没有做过对瑶光不利的事情。”
“你先别说这……”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语速极快,根本不留一点让她打岔的余地,只这么几句,已经触动了高处瑶光明的灵感。
凌绝顶的神识既敏锐又锋芒无匹地扫了过来。
奚临心知以大能的神通,不难识破这点把戏。
他没有迟疑,当场扣住五指,仿若在虚空里捏碎了什么东西,瑶持心只觉和他一直以来的某种联系顷刻断掉了。
她在灵台上的喊声倏忽变得闭塞又空旷。
身着青衣的剑修甫一抬手,剑气眨眼间将他送到了凌空高悬的锦衣人身边,没有刻意压制的灵力快得惊人,一点也不似众人印象中,那个毫不起眼的外门师弟。
而奚临就这么背对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径自走到了瑶光山的对立面。
眼见他还算配合,明夷拿折扇往掌心缓缓敲打,轻巧地在指间翻了个花。
他左右各带了两人前来,皆是心腹。
最年轻的邪修是这四年之中接替奚临位置的人,原就带着几分妒忌的敌意,视线全程留意到他和底下那女人微妙的互动,发现瑶持心企图追过来,立刻自作聪明地翻手拍了一道邪术下去。
奚临神色陡然一凛,反应之敏锐,眼风横扫的当下,已然一抬手截住了那把烧不尽的业火,轻而易举地灭在掌心。
对方被他半途拦住,见他眸中透出凌厉阴鸷的气色,便故意挑衅似的要笑。
“诶,生那么大气干什……”
他话才说到一半,前面的明夷却冷眼一瞥,展开手里繁复得五光十色的扇子,举重若轻地朝旁一扇。
只见那邪修嬉皮笑脸的容色骤然大变,肢体竟由内而外开始膨胀。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鼓胀成一个圆球,皮肤因极度拉扯而薄得发亮,经脉清晰得肉眼可见,近乎一碰就会破。
紧接着,在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里,他“砰”地碎裂开来。
漫天簌簌下起了血雨。
一具全尸也没留下。
片刻的光景里,一个大活人就这般化作了齑粉。
锦衣人在满场仙门弟子目瞪口呆地注视之下,“唰”地合拢折扇,再抬眼又是温文尔雅的姿态,好像方才杀的仅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他客客气气地向瑶光明致歉:“晚辈管教不严,污了尊长视听,在此清理门户,权当赔罪。”
瑶光明仍是面无表情,看得出此人貌似恭敬谦卑,实则方才一举多有示威之意。
明摆着是想让他知道,人他是一定带走的,大家和和气气最好,若起冲突谁也占不到好处。
明夷说完,道了句“叨扰”,折扇一挥,于无形处撕开一条裂缝。
邪祟们乌泱泱地来,又乌泱泱地离开。
正当奚临行将穿过法阵之际,背后那人突兀地唤了他一声。
他定在缝隙之前,很难不让自己转过去。
瑶持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被深不可测的裂空吞没,下意识地要往前,才走出没半步,手腕就叫人用力一拽。
“瑶持心!”
林朔一把拉她回来,“你干什么?他是邪祟,你还追上去?”
大师姐眼眸狠狠盯着他,坚定得堪称固执,“他不是,他是被带走的,他不是自愿的!”
林朔简直觉得她不可救药,“你瞎了吗?他是自己走过去的,谁逼他了?”
她不依不饶地坚持:“你不懂,我就是看得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没明白?”
“我实话告诉你。”林朔握着她的肩膀,“哪怕没有今天的事,他回到瑶光山也是要被搜魂的,你知不知道?”
瑶持心顿时一愣,先前犹且不服的目光渐次退却,明显是完全懵然不知。
林朔总算跟她坦白:“你以为掌门为什么突然派你去仙市,为什么非得带上他,又安排我和大长老随行?”
他一句话一个钉地钉死在她脑中:“你爹早就怀疑他了,我盯了他一路,他的所作所为哪一点像个普通散修?”
“是他会的那些歪理邪术吗?还是他根本不符合身份的修为?他从头到尾漏洞百出,只有你傻乎乎地帮着人家数钱。你自己动动脑筋好好想一想!”
瑶持心被他铺天盖地的一番话兜头压下,神思不觉一阵混乱。
过往每一个忽略过的细节都在林朔的质问中一一浮现。
师弟那完全不输于长老级别的身手,他对旁门左道的如数家珍,以及当天莫名惹上的那群邪修。
——“这到底不是能见光的术,你作为仙门正统,最好还是别用。”
——“没事,走火入魔而已,挨过这一阵就会好。”
——“这并非平常的咬痕,在上古时候算是一种秘术。”
瑶持心知道奚临身上藏着秘密。
她曾经以为他是来瑶光山蹭资源的世外高人,甚至猜过是别派来偷师的弟子,或躲避仇家的散修。
却从没想过他会是邪祟。
“就算是这样……”瑶持心顿了顿,依旧执拗地回望林朔,“就算是这样,他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她厉声反驳,“是我把他从山门调到身边的,是我要他跟着我的,他从始至终没有想过故意接近我!都是我的主意!”
还有当初在那场大劫夜里他拼死相护,他为她丢过命,奚临不会害她的。
林朔见她仍然冥顽不灵,险些气不打一处来,把她往前一攘:“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
“你怎么知道是你自己的主意,你怎么知道不是他有意安排?你是三岁小孩儿吗?人家给你设局,特地做的陷阱引你中计,你还上当了!”
“不是!”
瑶持心无端心潮剧烈起伏,“奚临有很多次救我于危难,他为了我连命都不要——”
“难道就不能是他特地见缝插针,故意惹你心疼让你以为他生死相许?你说他连命都不要,可他不还好好活着吗?他死了吗?你亲眼看见他死了吗!”
“你说他喜欢你,那好,他喜欢你怎么不敢把真实身份告诉你?你知道他什么来历吗?”
瑶持心:“那是因为……”
“是因为他自己心虚!”
林朔恨铁不成钢,“瑶持心,男人一张嘴,随便几句花言巧语就能把你骗得这么死心塌地,你的出息呢!你就这么好骗吗?”
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可抑制地触动到了她某些沉寂了许久的过往。
——“我实在不懂怎么对一个女孩子好,所以只能这种方式。”
——“你本就好看,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不过么……”
——“手腕太空,略显单薄,若戴上这么一个镯子——正合适。”
林朔:“他对你好一点,听你的话一点,然后找准时机为你受点伤,演几出苦肉计,你就能替他辩驳,哪怕现实摆在面前都能如此执迷不悟,人家就等着你替他说话呢。”
“你看看你现在,跟着了魔一样,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何其划算,那点皮肉伤算得了什么!”
她心里霎时间难以自控地动摇起来,那场血淋淋的大婚猝不及防地铺开在她眼前,万丈高楼土崩瓦解,一发不可收拾。
“不会的。”瑶持心眼珠惴惴地游移不定,随后又忿忿地看向他,“他不会的,奚临跟白燕行不一样!”
“他能图我什么?他要是真的图我什么……方才就不至于跟着对方走。”
林朔理所当然道:“那显然是他们邪祟之间狗咬狗。”
“他一个雍和的邪修跑来我们瑶光山四年不露声色,你说他图什么?他安的什么心!”
“他不是!”她除了大声说不是,忽然也不知道要如何据理力争,“他说过,他来瑶光山是为了我。”
“为了你?”林朔气极反笑,“这种话你也信?姓奚的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还在替他说话!”
“近来宗门不太平,你没发现遣送了那么多人吗?叶长老禁闭后山,我师父又……瑶光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哪怕不指望你帮忙,你也不要添乱行不行。”
“瑶持心,你能不能懂点事啊!”
她站在那里,忽然之间委屈极了。
一时陷在奚临的身份和方才那一幕画面当中,被现实和情感来回撕扯,一时又迎面遭到他的质问,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不由得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