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艳阳高照的炎夏。
可他居然手脚冰凉。
正对面站着一排白家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和父亲白石秋。
白燕行神色木然地好像在看他,又恍惚是在看着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东西。
“其实不用晚亭祭剑,也没有关系吧……”
白石秋听见他忽然喃喃道,“我凭自己,一样能突破化境……”
如果是他不够努力,他还可以再认真,再拼命一点。
为什么……
“燕行。”
父亲看出他的迷惘,还是揽着他的双肩,语重心长道,“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你知道观澜现在有多针对你吗?等他控制了瑶光,你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你想让连心血契跟你一辈子吗?”
白石秋似乎怕他想不通,“不要去怜惜那些已经祭剑的人,往前看,燕行。资质不好,练得再久也不会有所建树,他们生来就不行,废物就应该成为天才的养料。”
“你放心,不止是他们,爹爹以后也会为你祭剑的。”
“你爹所言极是。”
白燕行望向四周,族亲们如常地附和着,“燕行,只要用得上,我们在场的都会为你祭剑。”
“是啊,燕行。”
“优胜劣汰,天道有常,修仙一道看的是天赋。”
彼时满场的族人都在对他说:
——没有天赋的人就不该活着。
大哥祭剑,是因他资质不佳;
母亲祭剑,是她仙途不长;
妹妹会祭剑,是因为她灵根天残。
生在玄门,天分就是一切。
那天他失魂落魄地来到瑶光山。
正碰上刚出完任务的瑶持心,一无所知的大师姐拉着他欢欣雀跃地聊着今次在外的所见所闻,绚丽多彩的极光、纯白无瑕的灵鹿、遨游天际的巨鲸。
白燕行坐在她旁边,看她神采飞扬的眉眼,忽然没由来地问:“持心。”
“你觉得,没有天赋的人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吗?”
“啊?”
彼时的大师姐听完,不解又理所当然地眨着眼睛,笑得天真无邪,“不会啊,为什么这么说?你看,我就活得好好的。”
他后知后觉地一愣,望着她的眼神从怔忡到无措最后恍然大悟似的,他像明白了什么,无端笑了起来。
一向克己自持的白燕行难得笑得那么开怀。
“你说得对。”
他在瑶持心迷茫地注视下,边笑边赞同道,“你说得对。”
……
北冥和瑶光山交好的那几年,剑宗悄无声息地加快了渗透蚕食的速度。
而白家也一样没有落下。
雷霆身上的铭文越来越多。
每次回家,父亲都会告诉他,剑堂里祭剑的人都有谁。
白燕行听得越来越麻木,他已经从最开始的惊愕到之后的习以为常。
“燕行,那都是白家不好的资质,他们心甘情愿为你而死。”
“不要为不值得的废物停下脚步,这是应该的。”
“燕行,你一定要为白家挣一个前程。”
“燕行……”
几十年后的芦苇荡还是芦花飞扬。
水畔映照出来的那张脸清俊萧疏,惊世骇俗,却一次比一次冷漠,到最后那双瞳孔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温度。
闪着电光的雷霆斜斜立在不远处的山石边。
苍穹万里密布的阴云,暴烈的冷风将他宽大的两袖吹得猎猎作响。
青年的背后是一片如林的墓碑。
一座一座的坟山编织起一个巨大的梦。
蛛网一样缠在他的身上。
每一根蛛丝都是一份有毒的牵挂,要他此生此世都背负着不属于他的意志,走向谁也没见过的那座高峰。
白家几代人的夙愿,他至亲的冀望,所有他爱过的,和爱他的人都在那片碑林下渴望地注视着他。
阴霾间暗闪的雷电与身侧的长剑交相辉映,一道惊雷劈亮了水面粼粼的涟漪。
大雨落下时,白燕行仰头迎着如瀑的风雨,和高处冷漠的天命对视,直到瓢泼的水珠洗过眉眼。
他缓缓开了口,像一声唯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叩问:“为什么是我?”
古今降世的天才那么多。
他想。
为什么偏偏是我。
第95章 仙市(廿三)白燕行,滚起来!……
瑶持心听完白家祭剑的前因后果,顿时回想起那天白燕行问过她的话。
直到今天才明白他当日为何会突然问自己这个,又为何会平白无故地掩脸大笑。
经历了这段时间的磨砺,很多事不用别人提点,她已经能够猜出其中原由。
瑶持心从前总想不通,为什么白燕行在瑶光山大劫夜里会对她那样不满,那样嫌恶。
平心而论,纵然剑宗是有所图而来,他们之间也没有深仇大恨。
她曾以为白燕行只是单纯地好勇慕强,单纯地看不起她的懒惰无能,却没想过还有这一层不为人知的秘辛。
瑶持心瞬间便觉得十分荒谬。
当初因为他那番近乎冷傲的轻蔑,她重回人世之后,一直在马不停蹄地修行,每每自梦中惊醒,都会翻身爬起来勤奋用功。
就是为了不再做那个“资质不行,修炼又太差”“除了到凡间糊弄糊弄愚民百姓,博两声没见过世面的惊叹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大师姐。
白燕行的嘲讽是她从未宣之于口的动力。
她心里就算憎恨过他无情无义,卑鄙无耻,却也不得不承认,前夫的确是个天资与努力兼备之人,且不说上个六年的自己,哪怕是现在她也自愧不如。
她鄙夷他的行为,但并不否认他在剑道上的成就,以及他坚守的准则。
瑶持心以为白燕行至少是憧憬巅峰,渴望实力,才走到昔年那个境地。
甚至得知阿蝉当初的悲剧是自己造成的,她还怀疑过是不是也对白燕行做错过什么。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竟是为了这种理由……
她忽然气愤极了。
瑶持心此刻再顾不上什么行迹泄露,打草惊蛇了,把那名白家子弟往旁边一扔,拉起奚临就走。
白氏剑堂内。
吸食了修士灵力与血肉的雷霆剑气无端变得有些暴躁,好像因主人的脾性而本能地在抗拒着什么。
电光陡然震颤不止。
站在各自方位上护法的白家大能们见状,纷纷凝神加固阵法,十几缕灵气铺在雷霆的脚下,愣是凭着蛮力压住了这柄强悍的不世名剑。
众人的灵力在繁复的符文上流水一样盖过去,迫得青霜紫电不得不生硬地回到法阵中心。
白晚亭四肢皆被雷霆中伸出的链条束缚着。
而胸口的那道直接刺入了她的心脉,旁人或许瞧不见,可她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浅金色的流光顺着锁链源源不断涌向远处的剑锋。
白石秋离得最近,余光发现她呆滞的神情,生平难得和颜悦色地安慰道:“晚亭,别怕,整个仪式不会持续很久的。”
“还记得爹爹之前同你说的话么?”
“记得。”
她遥望着那柄浩瀚的雷霆,“□□殒灭并非死亡,我会与白家同在。”
“你记得便好。”他语重心长,“祭剑乃我白氏秘术,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不要认为自己是‘死’了,你只是换了一具躯壳,换了一种形式活在这世上。”
她听话地应声:“我知道,爹爹。”
白石秋叹一口气,“你灵根天残,哪怕从早练到晚不休息,辛苦一辈子,至多只能到筑基。修行一道如登九霄,谁也说不清凌绝顶以上是否还有通天彻地的境界。”
“你不是最喜欢你哥哥了吗?”
“以后进了雷霆剑,就可以跟着燕行去往无上的天道尽头了。”
白晚亭依他所言,朝高处的剑林投去视线,似乎要看一眼那尽头的所在。
无上的天道电闪雷鸣,白光大炽,然后竟越来越亮,好像真的降下了什么不可违逆的天命一样。
随即,她眼睁睁地看见白氏剑堂的秘境让人从头顶豁开一个缺口。
四下里的族中老辈们纷纷被亮光闪到,惊诧出声。
“怎么回事?”
一抹熟悉的身影横空出现于蓝天之下,长发张扬得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