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晋的阳光不热烈,只在正午张扬了小半柱香,旋即昙花一现地暗淡下去。
奚临浑身的沸热也渐次退却,他仿佛完成了什么繁复的工序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再睁眼,眼眸明显清澈许多,又是那个冷淡又冷静的师弟了。
“师姐。”
他知晓她醒着,启唇轻声问,“你是如何找来这里的?”
瑶持心仍旧合着眼,没好气地回答,“当然是用了我一打追踪符找的啊,最贵的那几张——你还隐藏气息——知道这种符多贵吗?卖了你都买不起,那劳什子珠钗更赔不起!”
真好。
她心说,白燕行挑大绿,你就挑大红,你俩的审美才最登对!
奚临:“……”
他隔了一会儿:“……珠钗不好看吗?”
一般吧。
大师姐从怀里将钗取出,可有可无地打量之后,信手别到发髻上,语气含糊:“还行。”
奚临撑着自己坐起身,尚不及细看,对面的瑶持心已经质问起来:“你就算有不可说之事,好歹也该明白地对我讲,不告而别算什么,就留下这个。”
瞧着简直悲壮得像要去赴死一样。
其实那会儿是疼得无暇分心,但奚临又不愿告诉她实情,于是沉默着听完:“对不起,师姐,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瑶持心:“你现在才是在给我添麻烦!”
尽管这并非本意,但事态发展至此,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给她惹了麻烦。
青年垂下眼睑,坐在那里满脸皆是歉疚,加之又大病初愈,瑶持心见了实在没法继续责备,只能咽下一口气: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是在城里看见了什么吗?”
“嗯……”
这么说倒不算错,奚临模棱两可地颔首,“我的……债主。”
瑶持心:“债主?”
虽然此前猜过他上仙山肯定另有隐情,却没想到是来躲债的。
“你欠了他很多钱么?要不要师姐帮你还?”她想了想,“或者,现在就回山去躲一躲吧,山上至少安全。”
“……不是钱的问题。”他摇头说没关系,“已经无碍了,后续不会有奇怪的人找上你们,昨夜是我不小心露出了破绽。”
瑶持心:“我不是担心我们……唉。”
奚临回想方才之事,仍觉得险象环生,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任凭自己失去控制,从此以后东躲西藏,怎么样都好过在完全没有理智的状态下,遇到她在现场。
万一……万一他在不清醒的时候……
他几乎不敢去想万一。
便忍不住道:“师姐,你还是不该来,太危险了。”
“我不该来?”瑶持心担惊受怕了一宿,赶了一整夜的路,没歇上一口气就跟一群妖魔鬼怪大战了三百回合,疲累交加,惊骇不定,他竟说这种话,大师姐压下去的火再度蹭蹭往上窜。
“我不来你都要叫人吃干抹净了你知不知道?”
“你没见那大邪祟看你的眼神吗?若不是我,你衣服早让人扒光了!”
“……”
但他现在也被扒光了。
奚临见她扬起手,本能地就闭上眼,可师姐的手最终却落在他额头,像是十分凶狠地探了温度,又拉过他的胳膊用力把脉。
奚临微微张了张口,终究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看出她在生气,因为左右找不到怎样让她不生气的办法,索性就缄默着不再言语,只目光安静地注视着摁在经脉上的指尖。
她手指纤长,即便未染任何色彩,依旧显得指背葱白,比别人的都要好看,不免就令他想起昏睡前那一幕的事情来。
女人涂满蔻丹的食指撬进口中,掀开唇齿搅动。
近乎耻辱的无能为力使他心上一阵恶寒。
奚临当下便骤感不适地皱了眉头,抬手在唇边狠狠地来回抹了抹。
他这动作为的是遭人挑弄的不爽,而落在大师姐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瑶持心来时匆忙,没留意到大邪祟对他干了哪些细节,只看见奚临一脸嫌恶地擦嘴,想着的全是自己找他讨照夜明的事,心里一下子就很不好了。
她把手一松,噌一下站起身,脸先红了半边:“你、你擦嘴干什么?”
“……”
奚临莫名仰首将她望着,不明白自己擦嘴怎么也叫她不满。
“我……不能擦嘴吗?”
瑶持心:“我是问你为什么。”
他再次颦了颦眉,不太想说缘由。
“师姐为什么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还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奚临:“……但你说话很大声。”
瑶持心:“我说话就这么大声,我唢呐成精不行吗?”
他俩忽然间就吵开了,反倒叫原地的照夜明和琼枝倍感无措,两把刀剑各自慌张地窜出几丈远,战战兢兢地躲在树后观战,唯恐被殃及池鱼。
“算了,我明白了,你说得对。”她背过身去,十分不讲道理地破罐子破摔,“我确实不该来,打搅你了和那个女人双宿双飞。”
奚临不自觉地咬了一下牙,眉心往下一压:“师姐,慎言!”
她立刻道:“你那么大声作甚么!”
奚临:“……”
到底是谁大声。
奚临:“你明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瑶持心:“我怎么会‘明知道’?万一你就喜欢这样的呢!”
奚临:“我怎么会喜欢她?!”
瑶持心:“你问我我哪里知道!”
“……”
奚临伸手捂住额,开始感觉她胡搅蛮缠起来,他深深缓了口气,认识到自己不该被瑶持心的不理智牵着走,便重新调整了情绪,轻叹着问:
“师姐,你究竟怎么了?”
然而这种事,大师姐也说不出口,她以为他记得,至少也会有印象,那毕竟是他的本命剑,又不是旁人的。
一时越想越不忿,她站着喊:“照夜明!你自己出来解释!”
树后的古剑冷不防惨遭点名,惊慌失措地原地打转,兜头和琼枝撞了个叮当响。
奚临知道彻底清醒前昏睡了不短的时间,他那会儿脑中满是浑浊的思绪,只当照夜明是自己无意识唤醒的,闻言摊开掌心,将本命法器召回。
长剑回到他手里就老实了。
可他不会与法器沟通,所以就算它说了什么,怕是也听不明白。
这边的火药味尚未消退,溅满邪祟碎肉的林地大约是怨气太重,日头一经阴沉,隐隐便像是有什么不详之物蠢蠢欲动。
奚临顾不得和她争执,忙揽住瑶持心:“往后退。”
他剑锋正要出手,当空一道清明的白光轰然砸下,将整个阴郁的山林洗涤一新。
长袍翻飞的殷岸长老居然这时候赶到了!
他老人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转身往他俩的方向小跑两步,当头看见了几近裸奔的青年和瑶持心搂抱在一处,脚下差点没打滑。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下山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内心强大了不少,很快接受了一切,并紧急掉头将后面的林朔挡住。
林大公子只瞧见零星半点,虽不知全貌,但也猜到肯定又伤风败俗了。
他一面让殷岸推着离开,一面挣扎:“长老你……别拦着我!”
“长老!……”
你倒是管管他们啊!
第45章 煞(九)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邪修死得连渣也不剩,赶来救场的两个人实属救了个寂寞。
林大公子被瑶持心那只仓促传话的纸鹤闹得心神不定,生怕她有什么好歹,一路风驰电掣,脚下的剑都快踩出火星子,哪想大小姐不仅没事,还给他看了这么一幅歹毒万分的画面。
寒冬腊月天里愣是给他憋出了一肚子火气,头发丝上都冒起了白烟。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来得快去得也快,家里两个顶级战力貌似就只听到有邪祟出没,等找出来竟一个也没碰上,好生茫然莫名。
秋叶梨在客栈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才转醒,幸而她身体本就强健,服了几粒丹药,很快便恢复如常。
小师妹吓坏了,一面惊魂甫定,一面又自觉疏忽失察,耽误了大家的行程。
正道修士的灵骨纯净,在黑市上能卖个好价钱,尤其是这种涉世不深的小弟子最容易捕捉,被邪祟们盯上倒不奇怪。
林朔只当奚临和她遭遇相同,除了有些看他不顺眼之外,对山林里发生的事并未怀疑。
瑶持心把功劳全数大包大揽,表示邪祟都是她杀的,大师姐骄傲极了。
林大公子显然是不太相信,不过邪修本身良莠不齐,她一个加上奚临一个剑修,若遇上的都是小角色,两人倒也足够应付。
有了这出意外,林朔方意识到北晋之地比想象中混乱得多,重新加固了车马与每人身上防御监护的术法,并三令五申没事不可擅离住处太远。
几日之后,待小师妹康复无虞,众人驱着殷岸的大铁车子再度上了路。
短短数天,车内的尴尬气氛好似又加倍到了一个新的境地。
殷大长老照旧坐在他的正中上座,整个人宽大而安静地随着车身摇晃。
瑶持心并奚临,林朔和秋叶梨各自挨着对坐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