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临忽然垂眸沉默片刻,而后不着边际地问:“师姐打算怎么摆平?”
瑶持心还未及回应,就听他道:“如果将来掌门要将我逐出仙山,师姐也能摆平吗?”
“哪有那么严重……”
他却不依不饶:“万一呢?”
“万一……”
大师姐自己偏头想了一想,少见的如此胸有成竹,“没有万一,你是我瑶持心座下的外门弟子,谁敢动你,我第一个不答应——若退一万步讲,真是我爹要赶你走……”
她灵机一动,指尖将师弟的下巴一挑,语气顺理成章地轻快,“那你就入赘好了。”
“你也听见啦,他老人家自己说的,不挑门第不挑修为。”
他神色微不可察地一烁,很快垂目叹了口气,伸手将她的指头摁下去,“师姐,我认真的。”
瑶持心大为不解:“怎么,你觉得我们瑶光这么大的山头还配不上你么?”
奚临:“……不是这个意思。”
“好啦,不要担心,师姐都叫你不必担心了。”
她松开手去一旁给自己倒茶水,一面忐忑地问道,“诶,我刚刚的表现如何?你说我爹他听进去了几分?他信了吗?”
青年想起她方才的举动就不禁无奈地感叹:“……你也太做作了。”
“我哪里做作。”她替自己争辩,“你不懂,我平时没脑子的时候就这样!”
奚临:“……”
因为瑶持心本身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做贼心虚,临场没顾得上细想,如今缓过劲儿来,琢磨起老爹后续的那番话,很明显能听出他在顾左右而言他。
她问他镇山印,老父亲却生拉硬扯地拐到了婚配嫁娶。
果然,这不是自己能打听的东西。
奚临:“看得出,掌门应该有什么事是想要瞒着你的。”
她不置可否:“我也这样想……”
一个仙门,又是这样年岁古老的仙门,不可能没有秘密,再光鲜亮丽的门派背后都会有一两件上不得台面的丑事。
瑶持心甚至觉得自家的龃龉龌龊八成也不少。
“不急,耐心等一等。”他说道,“你提了不该提的事物,若我是掌门,近几日必会有所动作。”
她想不出老爹会有什么动作,清查上下?加固安防?还是他早有成算,恐怕已经知道对方是谁。
无论如何,师弟说得对,大师姐能做的只有这些,再多也没有了,她挖空心思地应付大比,又绞尽脑汁地一通施为,尽管收效甚微……但她尽力了。
余下可就要看她凌绝顶的老父亲。
两个人各自陷入沉思的时候,桌边的奚临无意识地用指腹摸了摸下巴,随即又抚上唇角的位置,来回摩挲。
他在走神,然而旁边的瑶持心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想起一个地方。”
青年几乎是被她从椅子上拔起来的,一时竟踉跄了两步,他视线落到那扣在他手腕上的五指,好一会儿才问,“什么地方?”
剑气停于浮屠天宫之外。
瑶持心带着他稳稳当当地跳下地面。
“上……梦境里就是在这儿,老爹将镇山印交给了我。”
她在门口打转,若有所思地感到奇怪,“但此处并非存放之地,掌门印一向是搁在主峰,老爹为什么会带着它到这里来?”
瑶持心有个毫无根据且大胆的假设,她猜测东西会不会是在此被掉包的?
或许,老爹给她的那块是假,只想让她带着引开追兵;也或许,给她的那块是真,他身上留一块假的,替她引开追兵。
奚临顾不得回答她的话,眼前的建筑巍峨宏伟,通身泛着银白的光,不知是用何种材料砌成,从门内幽幽吹来一股凉风,其中仿若隐含着颇为诡谲强劲的灵力。
他不由问:“这里是祖庙?”
大师姐一眨眼,“是瑶光老祖的安息之地哦,里头有一尊巨大的雕像,据说雕像留有老祖残存的些许灵力。”
“可惜外面布着结界,我现下不能带你进去,以后有机会再让你见识见识。天宫里的祖师像气派非常,比主峰那个精致多了。”
几乎是瑶持心抵达浮屠天宫结界外的瞬间,在湖边清修的瑶光明倏地睁开了双眼。
他眸中闪过一丝犹豫难辨的情绪,伸手算起了命数。
苍茫的天空不见星辰,但举世无双的大能却读到了一丝不安的动荡。
群星黯淡,视为不祥。
“不知道老爹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
瑶持心领着奚临往回走时,一路还十分期待,“他要是全无反应,我是不是还得再去旁敲侧击一次?”
*
几日之后,大师姐没等到看热闹,却等来了老父亲派给她的一份下山令。
她坐在往北上的仙器里,周身摇摇晃晃。
这是一件形如马车的法宝,外形瞧着与寻常的车驾无异,内里却别有乾坤,足足能容纳七八人,宛如一个小房间。
此载具日行快过普通修士御剑的速度,还不必在外喝冷风,是殷岸大长老的得意之作。
现下,车里上座坐着兜帽罩顶的铸器长老,两边分别是林朔、大师姐与奚临,外面还有个负责驾车的小师妹。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受掌门钦点,前去仙市采购。
瑶持心盯着同样在对面摇摇晃晃的奚临,于灵台上幽怨地质问:“这就是你说的‘有所动作’?”
“老爹的动作就是把我送走吗……”
“……”
瑶光明的命令来得太突然,何况仙市又不是非去不可的地方,这很难不令人多想。
师姐的那番话恐怕真的让他警觉到了什么。
甚至超出所料。
奚临揣测着宽慰道:“这个节骨眼上硬要你下山,想来是山上会发生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掌门也是为了保护你。”
亦或者,是不愿让她知道些什么。
否则不会安排一位长老随行。
在叶琼芳禁闭的当下,瑶光能用的人手捉襟见肘,还特地让殷岸陪着她去走一趟无关紧要的仙市,恐怕是护佑的成分更多一些。
瑶持心兴致缺缺:“真的吗……”
“我想,掌门一定有他的打算,你就别多心了。”
他在灵台中说完,眼神就先柔和下来,“难得出门,权当散散心吧。师姐不是一直很喜欢逛仙市的吗?”
“嗯……”
她心不在焉地应下,隔了好久皱起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逛仙市的。”
“……”
灵台里没声儿了,瑶持心怀疑地打量起对坐着闭目养神的奚临,总感觉他是在装睡。
这一趟雪薇没跟来,来的竟是殷岸大长老。
听闻叶琼芳入冰封谷后,老爹便从后山秘境里请了几位前辈出山,帮着雪薇一同料理,显然在他眼中,玄武长老除了打铁八成也干不了别的了,就勉勉强强还能当个打手使。
马车像是金石所制,飞驰起来哐当作响。
殷长老不喜阳光,不爱在外抛头露面,视出门如洪水猛兽,因此常年不下山,对脚程超过两日的任务一概避之不及,这回受瑶光明所托,想来做足了心理建设。
他老人家偶尔御剑串个门子还行,决计是不敢整个白天都暴露在日头底下的。
也托他的福,众人都不用辛苦奔波了。
窗外的风声凛冽急速,大师姐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实在百无聊赖,她掀起眼皮来想找人说说话儿。
四下环顾,只见旁边的林朔在入定练剑,对面的奚临安静休息,上座的大兜帽将自己周身包裹在黑袍里,仿佛非常不适应和这么多人共处一室,紧贴着墙壁,恨不能与之融为一体。
而唯一的小师妹还是个结巴,唤她一句,半盏茶没把师姐两个字念完。
“师师师……姐……有有……有什么……事……事事……”
瑶持心:“……”
救命。
这队伍都是些什么人,简直比上回去苍梧之野的还一言难尽!
此时此刻,她忽然无比的怀念雪薇。
大师姐无所事事极了,在灵台里叫奚临。
“师弟,聊聊天嘛……”她双眸晶亮,“你会讲故事吗?”
对面的青年没有睁眼,只在耳边漫不经心地开口:“师姐若真这么无事可干的话,要不要我教你一套术法先练着。”
她敬谢不敏:“……不用了!”
这人明明刚刚才说散心的,有人散心是修炼的吗?就离谱!
瑶持心忿忿地冲他皱了皱鼻子,轻轻撅了下嘴,转目瞥见旁边坐着的林朔,她拿手肘将林大公子从入定状态捅出来。
对方自然不太耐烦:“干什么?”
大师姐直言不讳:“林朔,我想听小曲儿。”
她话音落下时,一直阖目小憩的奚临缓缓抬起眼,视线投在他身上。
林大公子不出所料地先赏了她一顿没好气:“就知道跟你出来总要被折腾,多大的人了还同个小孩儿一般,看看人家小秋都比你坐得住,是不是还得找俩人给你伴舞啊。”
然而他嫌弃归嫌弃,一顿喷完竟依言翻出了自己的长琴。
林朔其人,开口总透着天大的少爷脾性,可言行举止意外的雅致清正,只要少爷不出声,活脱脱就是个风流俊雅的翩翩公子。
他手指压在弦上,好整以暇地垂眸问:“听什么?”
瑶持心当场提议:“俏花魁私奔卖油郎!”
林朔:“信不信我现在就一根琴弦吊死你。”
大师姐极快地冷静改口:“……听林公子的得意之作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