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茶杯照旧搁至原处,细致到连杯底在桌面常年留下的水痕也原封不动地一一吻合。
休整完毕,朱雀长老起身进了丹房,四下里一番环顾,确认一切如常后,抬手解开了秘境的法阵。
耀眼的白光几近吞噬万物,她却面色不改,眼皮也未曾眨一下。
华光退却,露出密室原本的尊容。
那架格上装有“涕邪眼”的盒子内早已空无一物。
叶琼芳的视线正要往里望去,近乎已经触及到了柜架的边缘,白天有人闯入的痕迹行将暴露无遗。
突然,院外响起叩门之声。
“长老,叶长老。”
“掌门急事召请。”
她微微侧脸,听出是瑶光明身边的随行弟子。
朱雀长老立刻长袍拂袖收起秘境,重新整理好衣襟,出门相迎。
*
瑶持心一觉睡到天亮,很悲哀地发现这一晚睡得可香,并没有前夫在梦里对她喊打喊杀,她什么也没梦见。
大师姐只好拢着长发伸着懒腰走下床,阳光正好,照在她昨天一心二用也没画完的法阵上。
“……”
她同纸上的鬼画符面面相觑,符和人都感到一丝尴尬,而睡得凌乱微敞的肩胛边,“眼睛”也跟着探了出来。
瑶持心最后认命地拉开灯挂椅,伏案补起昨日的功课。
她心道,背吧,背吧,要不师弟又该叹气了。
大师姐甫一坐下,衣襟便往上松松地一拢,正好挡住了半截脖颈。
那眼睛吃力地爬了许久,才将自己从领口蹭出头,甚为好学地借瑶持心的碎发遮挡,看起了法阵。
日常的修炼进度是她与奚临约定好的,虽然偶有犯懒,但多数时候,瑶持心还是很认真地在按部就班地完成。
由于要抽空盯着叶琼芳的动向,她不得不加快啃典籍的速度,这倒让她赶起功课来很是得心应手。
辰时之前,大师姐便迅速糊完了法阵,把书一推,准备接着去盯梢。
昨日她同师弟不仅潜进了长老的房中,还破了她的秘境,不知叶琼芳会不会有所觉察,又会有什么反应。
她会因为失了方寸而露出马脚吗?
瑶持心甚为好奇。
毕竟,有时候打草惊一下蛇,也不失为一种突破困境的办法。
然而她刚到朱雀峰,没找着长老,却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
“什么,叶长老要下山?”
“是啊。”丹房的女弟子道,“昨夜刚接的掌门令,随行的还有林朔大师兄和雪薇师姐。”
瑶持心不解:“降妖还是除魔?怎么这么多人?”
而且都是顶尖高手,那得多厉害的妖魔,要出动一位长老并两名朝元修士。
“师姐你忘啦?”那师妹捧着医书转过来朝她一笑,“玄门大比结束,咱们今年是第二,可用资源的山川湖泽与从前不同,正式开采前得先和人家昆仑晤面结盟才是呀。”
哦……
她真给忘了。
换了新的地盘,要与同样共享资源的另一门派前去当地露个面,或为百姓降下福祉,或携手驱除妖魔,以示友好缔盟。
总的来说是走个过场。
但过场需要光鲜亮丽的人物撑脸面,所以得长老牵头,大弟子相随,这是仙门礼节。
丹修师妹继续道:“昆仑昨日传的信,他们急着要矿石,因此掌门连夜便召了咱们师父前去安排。”
可如此一来,叶琼芳岂不是就离开瑶光山的视线范围了?
还偏偏是这个时候?
门派之中好歹来来往往,尚且得顾及着人多眼杂,出了山便大不相同,有更多的机会避人耳目。
即便有弟子同行,恐怕鲜少会在意到她的异样。
何况雪薇又是“自己人”,压根就不去怀疑亲传师父的所作所为。
不行。
在这个节骨眼上,瑶持心左思右想不放心,当机立断:“可以再加一个……不,两个名额么?我也想去。”
第23章 镜中人(三)我们家师姐……确实很厉……
大师姐的这个要求惊呆了一众熟人。
瑶持心以往倒也不是天天都赖在山上的,可她主动提出下山的情况,要么是呆腻了想出门散散心,要么是觉得一年到头手里没点战果实在不像样,多少得做点成绩。
可如今才刚入春,她竟就这么勤奋了,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稀罕。
作为此行的长老,叶琼芳自然没有无异议,本就是走个章程,多个人少个人不妨碍什么。反而是瑶光明踟蹰了好一阵,认为闺女大病初愈还需要静养,山外人心险恶,妖邪更险恶,这若磕到碰到可怎么是好。
但是女儿的安危归安危,女儿的撒娇他也顶不住。
瑶持心不知怎么着,玄门论道之后对历练修行忽然充满干劲,这些天不是追着叶长老询问医道,便是雄心勃勃地想下山闯荡。
她这般地满腔热忱,当爹的哪里舍得泼冷水。
瑶掌门一想就惶惶,一慌就可劲儿地给她塞丹药塞法宝,又把林朔叫到跟前一顿耳提面命。
大师姐还没动身,堆在院子里的鸡零狗碎已经积成了座小山。
奚临捏着她糊完的阵法,半蹙着眉心抬起眼,看她收拾行装。
“师姐,你真的要去吗?”
“去啊。”瑶持心把丹药瓶子放进须弥境里,“反正在山上也不会有线索,为什么不去。”
他问:“就为了监视叶长老?”
瑶持心重复:“就为了监视叶长老。”
奚临:“哪怕只是个假设?”
瑶持心:“哪怕只是个假设。”
他放下那张鬼画符,面露不解:“眼下瑶光并未与剑宗同盟,纵然有威胁,能撼动仙山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对于内鬼仅是你的一个猜想而已,师姐为什么这么拼命?”
……一点也不像从前的你。
后面的话,奚临仅在心头轻轻说道。
入门以来他所接触到的大师姐一向拈轻怕重,懒散又容易轻言放弃,便是偶有奋起,也三刻而止。
她仿佛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庸碌得理直气壮,天真得近乎残忍。
廊下拾掇法器的瑶持心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小臂搭在膝头,她目光朝着前方虚空浅望了片晌,而后向着他这处看了过来,那双眼里有光,笑容在阳春暖辉下熠熠发亮。
“当然是为了让大家都好好地活着。”
奚临看着那秀眉下如日月之明的星眸,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始料未及地愣住了。
大师姐自己却毫无所觉,仍旧整理她的须弥境,“所以这次你要随我同去,正好可以帮我留意叶长老的动向。”
“你的灵感比我强,有什么动静,应该比我先觉察到……师弟?”
回过神的奚临不着痕迹地用一眨眼掩饰住自己那半瞬的失态,调整片刻,低着嗓音道:“帮你留意可以,那么相应的。”
他抖了抖大师姐的鬼画符,“每日一张符阵。”
瑶持心生生地哽住,但拿人家的手短:“……哦,知、知道了。”
他补充:“不能出错。”
她面露痛苦:“知道了!”
队伍里多了个瑶持心,行程无端就变得拖沓起来,瑶光明老早就在山门处翘首等候,父女二人一见面就抱头泪别,哭得难舍难分。
瑶掌门庞大的身躯搂她像搂小鸡仔,简直能将女儿抱得双脚离地,“呜呜呜,我闺女这一走,爹又有好些时日见不着了。”
瑶持心跟着扑在他胸前蹭眼泪:“爹,我会想你的。”
“爹也会想你的。在外头少什么了缺什么了,就纸鹤传音回山,爹用法阵给你寄来。”
“呜呜呜,爹……”
“闺女……”
“爹……”
奚临:“……”
这父女俩好烦。
送行的人之中,那兜帽罩头脸的殷岸长老远远地冲瑶持心招手,宽大的袖袍迎风起舞,似乎揣了何物。
等她走近了,一柄雪亮的细长唐刀倏忽就递到跟前。
瑶持心定睛一瞧,两眼顷刻神采大放。
是琼枝。
和白燕行比试时被他一刀两断的琼枝。
殷长老居然帮她修好了。
刀身不仅复原如初,还加固了一遍。他手指在刃上敲了敲,示意其韧度不同以往,大概再有正面遭遇剑修的情况也不会断裂了。
大师姐喜出望外,捧过霜刀,摇着尾巴嘴甜道:“谢谢殷长老,您好厉害啊,不愧是瑶光山最厉害的铸器大师!”
奚临总觉得这夸人的言词怎么听怎么耳熟。
不过奉承话谁都爱听,殷岸显然很吃这一套,他立刻手舞足蹈起来,给瑶持心展示灰烬里重生后的琼枝有什么新的功能。
臃肿的长袍内亮出两只瘦削苍白的手,一通比划,宛如凡间杂耍艺人似的,那单刀的霜雪枝蓦地在他手中变作了双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