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年轻弟子中的奚临面沉如水。
意外抽到剑修还在其次,关键这名剑修恰好便是那个白燕行。
又是恰好。
真的有这么恰好吗?
他眉心不自觉地往下压了压。
师姐此前提到的两个人都陆续被她碰上,再要推说是巧合未免太牵强。可若不是巧合,凭她的本事应是无论如何也左右不了九钟的。
那可是顶级仙器,连无极戒她都用得手忙脚乱,能动什么手脚?
奚临不得不正视起这场玄门大比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瑶持心自己也很想知道。
她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片瞬,脑子竟同视线一起白得发蒙。
以至于四周的窃窃之言,林朔和雪薇对她叮嘱,全没听进耳朵,她连自己是如何驱动四肢,如何走下断峰台的都记不太清了。
很长一段时间游离于肉身之外。
垂下来的刘海和阴影遮住瑶持心半边眼睛。
真神奇,且不论有那所谓的“剑修回避机制”,纵然没有,四十五个人里精准抽到这一个的可能性
也实在微乎其微。
那么多弟子,那么多剑修,偏偏就抽中了他。
冥冥之中她忽然感觉到某种名为“天意”的命数。
瑶持心在场中央缓缓站直了身形扣紧五指,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无极戒”,心说,“老天爷都想让我跟你这打一场。”
此时试炼峰的看台上,几家宗门之主交头接耳一番私语,都知道这是瑶光明的掌上明珠,原就天资普通,再对上个初露头角的剑修,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加之以往也的确没有这样悬殊的例子,要驭器道对付剑修,多少有些欺负人了。
按理即使推翻重新抽签也属情有可原。
瑶光明碍于身份定然不好主动开这个口,不知哪派的宗主于是出面给他递台阶,“九钟虽为顶级仙器,但众生万物并无绝对,偶有参差在所难免。不妨,叫主事长老重新敲一回钟罢……”
他话刚说完,瑶光明却抬手一摆。
瑶光掌门仙龄最长,相传已近两千年,可称是上古时期的大能了,凡是越接近天道的人周身气场越空寂,越有种缺乏“人气”的睥睨凡尘。
而他倒是例外。
兴许因为体型之故,瑶光明生得慈眉善目,接地气极了,平日间惯常笑容满面,比凡尘里做买卖的小老头还和气生财,向来是个十分好说话的长辈。
而如此刻这般冷峻严肃的表情,倒是罕见。
“不必。”
瑶光明将白胖的手搁在椅子上,“就这么比吧。”
那宗主只当他顾虑着避嫌,又多劝了一句,“瑶掌门无需介怀,即便不是令爱,换做旁人,这局面亦会如此处理的。”
不想瑶光明依旧坚持。
“九钟有九钟的道理,不是九钟的道理,也是老天的道理。诸位宗主不用在意我。”
他朝一旁的长老们颔首道:“大比照常进行。”
他既已发话,人家当爹的都认为妥当,外人自然不好再继续坚持。
或许瑶光掌门不欲落人口实,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这场悬殊的战局并未喊停。
瑶持心站在场子的一端,看着对面一如既往临风玉树的白燕行仰头往高处环顾了一圈,似乎也在奇怪为什么比试还没有取消。
这还是自当夜被一剑刺穿真元后,她头一次心无旁骛地正视他。
从睁眼重回人间,到第一场大比,一直以来瑶持心都在六神无主,她下意识地回避着去记起一些往昔,回避着能正面遇到白燕行的一切可能性。
似乎是在内心深处排斥着直面这个人时将会产生的情绪。无论悲喜,无论好坏。
她害怕自己最真实的反应不够理智,也同样害怕自己把握不好这份带着经年血泪的感情。
它太复杂了。
而到这一刻,瑶持心不自觉地将两手握得更紧,关节处冷冷地泛出青白色,连袖摆都细微地战栗起来。
昨夜师弟的话言犹在耳。
我不可能打赢他。
没有任何胜算,毫无悬念。
哪怕这是五六年前的白燕行,她对上他依然不会比瑶光山大劫夜时的无助好多少。他们之间有着此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再给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无能为力。
她知道的。
她再清楚不过。
可是——
瑶持心倏忽抬起头,垂在眉梢上的碎发下是一双冷凝而含恨的眼,脸颊边的肌肉绷得微微颤抖,嘴唇紧抿作一条线,切齿之声依稀可闻。
可是再清楚她也忍不住要愤怒啊。
为昔日面对雷霆剑时无力抵抗的懊悔,为那一番颠覆所有的话,也为那数年点点滴滴的光阴韶华。
认认真真直面白燕行的当下,瑶持心也仿佛认真直面了自己最深切的感情。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原来心里这么恨。
恨得无以复加,深入骨髓。
她怎么可能不恨!
断峰台那一侧的白燕行收回了目光,往此处看过来。
仙风道骨的青年衣袍楚楚,掖袖而立时,那眉目神色居然透着几分温煦的柔和。
“这场比试,众位仙尊没有异议吗?”
断峰台下,陪同白燕行的北冥剑宗长老焦急地询问底下人。
前去打探消息的弟子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仙尊们都叫继续。”
“唉!抽中谁不好。”
剑宗长老一甩袖,发愁地望向演武场,“怎么就抽到了那丫头。”
倒并非害怕赢不了,他只担心这姓白的能不能权衡得当,他们此行本就是奔着结交瑶光山而来,可千万别出岔子。
周遭虽小有骚动,但事已至此长老们既无别的表示,便证明这一局是板上钉钉,非打不可了。
白燕行空着两手并没去握剑,他知道瑶持心与自己的差距,不好贸然出手。
青年摸着鼻尖苦笑,“看样子恐怕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不由为难:“这还真有些难办,可以的话,我也实在不希望对手是你。”
“瑶姑娘,不如……”
“如”字刚出口了一半,九钟的钟声随之响起。
下一瞬,雪亮的光兜头冲他胸前划来,裹着寒冰的碎渣飞溅到脸颊上。
白燕行双目倏忽一怔。
视线中握着唐刀的女子逼近他心口,自上而下地怒视着他,那眼目瞋眦欲裂,仿佛藏着滔天的怨与仇,近在咫尺持刀的手青筋鼓胀,分明是要和自己不死不休。
他扬手以剑气格挡,几个起落闪到了数丈之外。
为什么?
从山门处遇着瑶持心起,他就隐约觉察出她面对自己时那股不同寻常的灵气波动,剑修一向对敌意与杀气最为敏锐,这种感觉不会是空穴来风。
但实在全无道理。
他也不过才和这位瑶光掌门之女寥寥几面之缘,仇怨从何而来?
只一息工夫,瑶持心已再度欺身上前,寒霜锋刃破开空气,挥刀的速度之迅速,简直叫人看不清动作。
白燕行偏头避开一抹刀光。
太奇怪了。
战局甫一开场,大师姐便先发制人,步步紧逼,出手之狠,连底下的林朔都狐疑着调整站姿皱了皱眉头。
“她怎么回事,吃火药了?”
奚临看得出来瑶持心的状态很不正常,她同自己交手时从不这样,那一招一式里都带着极浓烈的情绪,可不是切磋比武的态度。
琼枝的冰霜在剑修的左肩炸开,又一次落空被他躲过几寸。
瑶持心每挥一刀皆在心头把“白燕行”三个字从左到右一字一顿地加深一分,几欲将他千刀万剐。
你们——
杀我亲爹。
灭我满门。
白燕行。
剑气撞上琼枝的刀身“当”地一声铮响。
你这个骗子,我恨死你了!
冒着寒气的霜刀映照出持刀人的脸,对方的眼神撞进视线之中,看得白燕行当场愣了一下。
那星眸赤红地充着血丝,里面是有杀意的。
挥开了瑶持心之后,他飞掠退身拉开了一定距离,忽然十分整肃地端正了姿态,一改先前随和轻率的举止,表情一下子郑重起来。
意识到对手是不顾一切地拿命在拼,他便不再以轻佻闲适之态相待。
若不全力以赴,则是对挑战者的羞辱。
这是他在比试中一向的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