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瑶没有伸手，而是开口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女巫一愣，像是没有意料到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自己“被俘虏”的证明，而是轻声开口询问这样做的缘由。
她握住那黑绳的手一紧，却又慢慢放松。在逐渐松开手的过程之中，她随意道：“魔法塔没有给我想要的东西。”
曾经的允诺，曾经的义愤填膺都好像一齐化作了过眼云烟，再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嵇瑶倒没有她那么怡然自得，反而眉头紧皱，将维利亚方才说出的话反复咀嚼。
她想要的东西？
据她所知，维利亚不管是声望还是地位都不算低，甚至在那三人中还有隐隐拔尖的趋势，至于力量，维利亚如果想要接受祭祀，那接下来的每一场祭祀都必定能看到她的参与，可偏偏这么多年来，她从没有用祭祀这样的方式来提高自己的实力。
精灵凝望着那双如沉墨般的眼眸，轻声询问道：“那你想要什么呢？”
有什么东西是靠你自己拿不到，又有什么东西，是塞洛斯能办到可魔法塔却束手无策的呢？
维利亚抬手打出一道屏障，隔绝了她们二人谈话的声音和画面，直到所有声响都在这寂静中无声弥散，她才面向这精灵和她身后的巍峨高塔郑重道：“世间公平。”
嵇瑶哑然，任凭她怎么想，也没有料到女巫最开始加入魔法塔的目的竟是为此。
不过短短一瞬间，她的心头就想起了之前塞缪的猜测。
她们的想法是对的！
嵇瑶重新抬眸看着面前的女巫，这一次她的黑色双眸中染上了些许急切，想要急于求证另一道猜测正确与否：
“那，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离开魔法塔？”
明知那些人不过是借他人性命和血肉苟活于世的劣种，为什么还要保护他们，为这样的人效力？
维利亚的眼眸没有半分波澜，而是平静道：“你看。”
语罢，她就微微地半蹲下身，用手掌拂过长至膝盖的厚重长靴。可当女巫的手拂过那暗色皮革之后，女巫裸露在外的半截小腿和脚踝上就只剩下了一道漆黑如墨的镣铐。
那铁环沉重无比，紧紧束缚在女巫白皙的脚踝之上，触目惊心。
而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镣铐，它上面灌注了另一个人的魔力，只要被铐住的那个人脱离了指定的范围，便会生生收紧，将整条双腿都强行拽落下来。
嵇瑶的目光紧紧得黏在了那一副镣铐之上，那个魔力标记的气息强横无比，算是她来塞洛斯这么久，见到过最霸道、强大的气息了。
不用想，这道气息的主人一定是那位被称作“主教”的龙族。
维利亚单手一挥，那双长靴就又穿回了她的双腿之上。嵇瑶之前还诧异过，按照维利亚这段时间显露出品味和审美而言，这样厚重冗长的靴子实在和她灵动精巧的黑裙不相匹配，可现在她才依稀明白过来几分，那长靴，怕是用来遮挡那副镣铐的。
“所以，主教知道你不想要留在这？”
嵇瑶看见了镣铐，便知已经东窗事发。
维利亚轻轻“嗯”了一声。
可是，维利亚是个极其骄傲的人，从她几乎吹毛求疵的习惯中就能看出来，她的实力足够她强行冲破那一道镣铐，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双脚尽断，维利亚性情高傲至此，嵇瑶不太觉得她会因为这个放弃自己的自由。
而这样想着，她也就问出了口。
维利亚面露惊讶地看向她，但这讶然也只是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嵇瑶从未见过的黯然与失落，她低声道：“主教说，如果我敢离开这里，他就会向我的师父动手。”
“你的师父？”
维利亚点点头，口中却吐出了一个嵇瑶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却熟悉无比的名字：“是陵蕴冕下。”
竟然是她？！
难怪维利亚能一眼识破她们这行人的身份！
仿佛听见了嵇瑶的心声，维利亚紧接着就道：“我自小跟在师父旁边，见过那位来自龙族的少年，他的样貌并太大变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就知道，单靠自己能避开来自塞洛斯的攻击这一件事根本就无法完全说服向来谨慎的女巫，或者说，是她的事情和达格纳碰在了一起，维利亚才愿意给予她信任，和她说这些话。
“不过，”嵇瑶很快就捕捉到了维利亚话语间的蛛丝马迹，疑惑道，“你从小就跟在陵蕴大人身边？”
可是据她所知，陵蕴在那一夜逃出之后就一直是孤身一人，没听说她有过子嗣。
况且，如果维利亚真的是陵蕴的血脉，那维利亚就不会一上来就口称“师父”的。
维利亚点头称是，不过又很快补充道：“我是孤儿。是师父一手将我带大，引导我成为一名女巫。”
难怪，嵇瑶心诽，维利亚的实力如此出众，想必除了她自身天赋卓群之外，还少不了来自陵蕴的悉心教导。
“两百年前那场大战，我的族人被屠戮殆尽，只剩下刚出生的我被藏在树洞之中，躲过了一劫。”
“还是路过的师父发现了我，将我从那漆黑树洞之中抱出，带在身边。”
两百年前？！
可是那个时候……
维利亚察觉到从嵇瑶眼中流出的情绪，黯然颔首道：“是的，那时候师父刚从龙族那边逃出来没多久，身上旧伤未愈，还要带着年幼的我东躲西藏，实在是——唉。”
女巫的话没有没有说完，她未尽的字句都消融在那一声满含悲怆的长叹之中，骤然提起童年的往事，女巫面色已经不复刚才鲜妍了，连那剪双眸之中，都隐隐泛着泪光。
嵇瑶哑然，连忙收敛起眼中的情绪，又低声道歉道：“抱歉，我不应该提起这些事情的。”
维利亚摆摆手，她的动作很用力，好像要把别的什么东西也一齐甩去。
她重新抬起头，尚且湿润的视线直直地撞入嵇瑶眼中，“我想跟塞洛斯合作。”
嵇瑶闻弦知雅意，当即问道：“你想怎么合作？”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维利亚也没有再收敛，而是直截了当地开口道：“我知道你是那位狄娅冕下的得意门生，希望你能代为引荐，让我和这位冕下见上一面。”
她的力量加上狄娅老师的力量，倒是勉勉强强可以冲破这道镣铐，不过附着在上的魔力实在是强横霸道至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维利亚可能都要好好养伤了。
嵇瑶思索着，沉吟半晌后才开口道：“我会勉力一试。”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微扬，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塞洛斯可从来都不是慈善家。
维利亚很快懂得了她的未尽之语，爽快道：“事成之后，我会脱离魔法塔。做学生也好、做外援也罢，只要塞洛斯这边开口，我一定尽力去做。”
嵇瑶点点头，和这样聪慧剔透的人说话实在是省时省力，而她们两人其实都清楚，这并不是什么一对一的回报，而是维利亚压在自己身上的筹码。
而嵇瑶要做的，就是将这些筹码转到狄娅老师的办公桌上。
“不过除此之外，”维利亚的脸上慢慢勾勒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少女清丽明媚的面庞上满是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她轻声开口道，“我还给尊敬的塞洛斯学院准备了一份见面礼。”
嵇瑶挑挑眉，直觉告诉她，这不知道明细的大礼，很有可能就和维利亚的小动作有关。
果然，女巫上前走了两步，又压低身子，轻声在嵇瑶耳畔说了些什么。
嵇瑶的面色从惊讶转向压抑不住的狂喜只用了短短一息，这承诺诱惑力实在太大，她当即就向维利亚保证道：“我去和他们三人商量下。”
“如果不出意外，你马上就能见到狄娅老师了。”
第73章 半数伤亡
那么嵇瑶言而守信， 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快步回去和伙伴们商量这件事了。
维利亚倒是没有站回去盯着其他人的打算，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原地踢石子。
她一个人踢得不亦乐乎，直到那一小堆石子几乎变成了一座微型的城堡， 她才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抽出被叠得四四方方的洁白手帕，将缎面鞋上的灰尘尽数拭去。
她才刚端详了自己的作品没有多久，嵇瑶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回来了， 维利亚和她对上眼神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了。
她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裙摆，将那枚核心递给嵇瑶后就收回了盯着那石头城堡的视线，只安静等待着出发。
倒是嵇瑶在摸符箓的时候注意到了那一小堆酷似城堡的小石子， 眼中沁出了点微微的笑意。
直通塞洛斯的符咒很好找， 一直被她放在袖口外围的最边上， 嵇瑶两指并拢竖起， 那张夹于两指间的符纸无风自燃， 隐隐红光闪烁其间，但因为女巫的巫术，不管是这光还是她们两人，都没有被多余的人注意到。
红光越发耀眼，几乎将两人完全笼罩起来，维利亚从没见过这样的巫术， 她心中疑惑，却实在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只得轻轻闭上。
等她再次睁开眼， 面前就不再是那片荒芜而苍凉的平原，而是一间氤氲着淡淡香气，装饰古朴讲究的房间。
白发红眸的女巫身姿如松，静静地伫立在她的眼前， 视线却很礼貌地没有落在维利亚的脸上。
尽管只是短短一个照面，可从那陌生女巫身上传来的力量波动却强大到熟悉——她们交手过无数次。
来人的身份呼之欲出，维利亚轻提裙摆向女巫致礼，“狄娅冕下。”
嵇瑶就站在维利亚的身后，也向着狄娅老师微微颔首，算作一礼。
她快步上前，将手中属于维利亚的力量核心交托给狄娅老师。
在她和伙伴们商量的时候，嵇瑶就已经偷偷传唤来了猫头鹰，将消息带给了狄娅老师，塞洛斯周围鸟类成群，飞来一群猫头鹰都算不上什么新鲜事，自然没有人注意到。
白色长发的女巫显然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但她却没有第一时间应允维利亚的归降，而是轻声问道：“据我所知，陵蕴冕下从两百年前那场大战之后就一直在避世，你作为她的徒弟，又怎能知道这片大陆上发生的其他事情呢？”
大陆上现存的资历深的女巫几乎屈指可数，互相之间有了解也不奇怪。
狄娅心下如明镜，陵蕴所说的避世是真避世，如果没有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女巫一般不会踏出自己的那座森林，据维利亚所说，她从小就跟在陵蕴身边，应当从未踏出过女巫守护的那座森林半步，又是从何知晓这种族歧视之事的？
果然，狄娅话音刚落，对面维利亚的脸色就微微僵硬。
嵇瑶看出了她对这件事的反应，心下开始打鼓，难道是维利亚骗了自己？
但她很快又想起之前和维利亚交谈时的画面，心神因此稳固半分，紧紧压在袖口的符纸轻轻抖动两下，却始终没有掉落在嵇瑶的掌心。
她想试试看，自己之前的信任正确与否。
嵇瑶紧紧地盯着面前女巫的表情，视线如芒在背。
维利亚被这样注视着，不禁抬手悄悄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之前我和师父吵了一架，我一气之下就把荇袖林的禁制打破，自己出来闯荡了。”
不过她很快又正色道：“向尊敬的塞洛斯学院起誓，精灵和矮人的种种遭遇，都是我亲眼见到过的，绝对没有半分虚假。”
嵇瑶心下一松，脑中那根绷紧的弦也慢慢松开，原来是在心虚这个……
她之前和陵蕴女巫打过一次照面，对方的确是一位正派的女巫，不管是行使作风还是处世态度，都是一等一的正经，但是……
嵇瑶皱着眉头想了想，维利亚最多就是古灵精怪一点、好奇心重了一点而已，陵蕴看上去不像是古板的女巫，怎么会不允许维利亚出林呢？
她悄悄抿嘴，抬起头才发现狄娅老师面带微笑的样子，倒不像是在笑维利亚的少女意气，却更像是……等着什么未尽之言。
果然，维利亚神色一松，带了些许不好意思小声道：“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以我当时的实力，没有师父的允许是绝对走不出荇袖林的。”
话音刚落，狄娅老师就了然地微笑起来，她看着面前比自己矮了将近一个头的小女巫，笑意却没有直达眼底，只是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让维利亚坐上去。
“我帮你解开那道镣铐。”
这一次，没有等女巫自己拂开那道障眼屏障，那道镣铐就直接出现在了女巫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