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与一众青山军一同站在屋外,重甲披身的兵士当中,唯站着一个单薄的女娘,任凉风吹着她一身寒凉也不肯去休息。
片刻前族医的话让她心中越发沉坠。
烛火中发现的药物是一种致幻的媚药,从前是北国的巫族所用,后来被一名花楼女子获得,那女子凭借此药享了一时的荣华,但最后也因此药命丧于恩客手中,在那之后,这药方便失传了,也不知云馆这贼人是如何获得的。
裴钰这两日浸泡在山泉之中,热泉的水加快了毒性的游走,族医道贼人心狠,是下了大剂量的,这种用量,家主却尚未癫狂,已然是大幸,但恐怕已经伤及内里。
“老夫人!”
裴老夫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赶了来,灯火之下,她一头素发,就连珠钗也无,手持着龙头杖走得步履坚定。
面对众人的问候,裴老夫人却只是沉声问道:“可捉到人?”
闻此,赵如胜当即迎了上来,垂首道:“笙姑娘第一时间让我等将太祀之人拿下问询……”
说着他顿了顿,“姑娘的意思是暂扣太祀所有长老。”
太祀掌管着惩戒与族规,在裴氏之内,太祀便是律法,阿笙并非裴氏持家之人,这个命令还需老夫人点头。
“按她说的做。”
裴老夫人眸色清冷而锋利,这等荒唐之事居然敢打到她孙子头上,当真是以为家主一脉无人了么。
“钰儿人呢?”
“在清风堂内,几位大夫还在救治……”
赵如胜这话还未说完,便见老夫人已经抬步往清风堂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便能见到一个清冷的身影像一株枯树般候在庭内,微垂的眉目敛尽了一切的情绪。
裴老夫人正欲吩咐一声,而金氏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向下吩咐道:“怎么让笙姑娘就这般冷在外面?”
这个季节的山里还是有些凉意的,却不至于让人着凉,但重要的不是暖身之物,重要的是不能怠慢了阿笙,这才是裴老夫人的用意,但这份心意金氏明白,而这些仆从却是主家提起才懂。
闻此,仆从赶紧去取袍子和暖手的东西。
阿笙直愣愣地看着地面之上的散乱的石子,脑子里满是裴钰此前的模样,如何都挥之不去,直到二人走近,她复才惊觉,而后浅浅欠了欠身子。
“老夫人,金夫人。”
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裴老夫人当即也红了眼,她牵起阿笙的手,看向堂室的方向,深深叹了口气。
此刻的山风轻摇着竹帘,从庭院之内偶能从缝隙当中看到医侍匆忙的身影,但饶是裴老夫人也不敢入内打扰。
此时,阿四抬步从后院的方向赶来,垂首见礼后道:
“庄翎月醒了,现下闹着要见庄家的人。”
听闻着话,裴老夫人当即沉了眉目,她握紧了手中的龙头杖,言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我倒要问问她,庄氏如何敢将主意打到裴氏家主的头上!”
裴老夫人说着便要抬步往后院去,下一刻却被阿笙拦住了。
她看似没有老夫人的愤怒,却是一副眸光空寂的模样,唇边挂着半分柔和的笑意,缓声道:“老夫人说笑了,云馆哪里会有庄大姑娘。”
听她这话,几人皆微微一愣。
阿四最先开口问道:“姑娘的意思是……”
阿笙微微垂了垂眉目,端着柔和的浅笑,缓声道:“这里只有山中疯妇。”
她容色温柔,言语之间却一反常态,似鬼魅缠骨,一字一句道出宛若修罗的话语。
“既是疯妇便该有她的去处。”
说着,她看向阿四,“我记得北胡与陈国的军队还在北凉山驻扎?”
阿四大概知晓她要做什么,却并无阻止的意思,而后点头称是。
“她既然为了自荐枕席,不惜与人下如此毒药,军营便最是适合她。”说着,阿笙顿了顿,“记得先弄哑了,莫要让她乱认了庄大姑娘的身份,平白辱没了庄氏的门楣。”
得闻此话,阿四却没有半分犹豫,垂首应下,眸色中尽是冷意。
一个赵如胜,一个阿四,皆是裴钰在裴氏之内最亲近之人,阿笙今日这两道命令都违反伦常,但这二人均应下,且无半分犹疑,光从这一点上,裴老夫人便足以猜到裴钰的情况究竟有多骇人,才让他们对罪魁这般恨之入骨。
“阿四。”
老夫人刚开口,阿四以为她要阻止自己,正欲说明,却听她道:
“命人封锁云馆所有消息,今日山上的人事物皆不得外传半分。”
阿笙知晓,这份命令是对裴氏颜面的维护,也是对她的维护。裴老夫人深知,今日她下的这两道命令能为窦氏招来多少祸害,因而替她挡下了,无论将来谁得知今日之事,一切都是裴氏做的决定。
“笙姑娘。”
阿四刚离去,便见堂室之内走出一名医侍,他径直走向阿笙,而后垂首道:
“九公子不太安稳,一直在念您的名字,故而先生让我请您进去相助一二。”
闻此,裴老夫人正欲劝阿笙相助,却见她不见半分迟疑,当即抬步走进堂室之内,根本无须他人劝说。这般果断,似乎丝毫不怕其内可怖的场景。
见阿笙先行入内,医侍遂才对裴老夫人道了内里的情况。
“先生让我告知老夫人,九公子已暂无大碍,只是这一次用的药有些生猛,恐怕对身子还是有些影响。”
说完,医侍随即又躬身见了见礼,遂返回了堂室之内。
裴老夫人看着堂室外幽动的竹帘,眸光中满是复杂的神色。
“这般好的姑娘当真是不多。”
金氏看懂了裴老夫人眼中杂糅的情绪,宽慰道:
“今日若是换成其他内宅女子,倒是难有她这份果断。”
若不是阿笙毅然决然命赵如胜闯山,今日必会酿成大祸。
但眼下着实不是谈及此事的时候,因而金氏的话说到这便也就止了。
裴老夫人微微垂了垂眉目,而后对金氏道:“待钰儿醒了,你随我去一趟淮南吧。”
说到这,她又叹了口气,“裴氏族内本就不似寻常人家的安乐,如今出了这等事,怕是我那老姐妹更不会轻易松口。”
闻此,金氏却是浅浅的笑了笑,算是应下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山上的人
夏日林荫处,一名身着仆衣的男子推着一车新鲜的蔬果到了后厨外的小门,三叩过后,来应门的却不是从前的人,而是一名身着长甲腰有配剑的兵士,这让那男子吓得连连后退。
兵士扫了他一眼,又验了验车上的东西,遂才让开,容后厨的人将今日的蔬果都收回去,而后利落地关上了门,空留那男子傻愣愣地站那,不知发生了什么。
府内凉亭之下,老者一袭黑袍却是依旧一副清闲的模样,青山军来他府中驻守了三日,他便在府中研究了三日的棋局。
管事低垂着眉眼往凉亭而去,他走过廊下,穿过几名兵士注视的目光,不禁觉得后脊发凉。他快步来到老者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大长老看了他一眼,自嘲道:“这府中如今还有什么是不为人知的?但说无妨。”
这话说完,他又扫了一眼廊下守着的兵士,这些人奉了主家之命将太祀几位长老的府邸围了个严实,霭山上的情况他们是分毫打探不得,但见如此阵仗,山上应当还是发生了什么。
其实,无论庄翎月是否事成,只要她在太祀众人的眼中从裴钰的房中走出,这件事便是落定了。
念及此,大长老又执棋,研究起了棋局。而一旁的管事却是眉头紧蹙。
“主上,庄氏那边发现大姑娘三日未归,已经派了人私下去搜寻。”
得闻这话,大长老执棋的手却并未停下来,甚至连头都未曾抬一下。
“庆芳院的可回去了?”
管事摇了摇头,“那边回消息,未见人下山。”
得了管事这话,大长老更加笃定自己心中的想法。
“钰儿如今正该是在气头上,哪里会轻易放人走,过几日待他气消了,知晓以大局为重,便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庄氏那边你无须回应。”
管事听他这话倒是丝毫不急的模样,但如今府中被这般围着,众人出入都受到限制,当真是不便。
见老管事一脸的为难,大长老却是笑了,“这点阵仗便恼成这样,你当真是老了。”
自下了这个决定,他便知晓会迎来怎样的下场,但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慌乱又有何用。
这一切都是为了裴氏……
念及此,老者所执之棋方才落定,在玉质的棋盘之上砸出清脆的声响。
话虽如此,但还有一件事让他不太确定,便是今日已然是沐浴第三日,山上却无一人下来,也无人来通知太祀传礼……
难不成当真出了什么意外?这个念头还是让他执棋的手顿了顿。
霭山之上,日照刚过山峰,唤醒了一室的生机。床榻之上,一缕晨光穿过轻纱入眼,惊醒了榻边睡着的人。阿笙见天光摇晃着,几分刺眼,遂抬头去看还在熟睡的裴钰,此刻他安静地如一湖静水,就连呼吸都是那般清浅。
晨光在他的身上留下斑驳的色彩,和着这一室的静谧,让他整个人仿似沉睡在静止的时间中。
阿笙正欲起身,却随即察觉到自己被他抓着的手腕,又放轻了动作,缓缓将床边的纱帘放下了些许,正好遮住此刻扰人的天光。
她看着裴钰几分消瘦的容颜,愁思又上眉头。按族医的话道,九公子此番过后怕是要常年调养了。念及此,她的目光不由地看向裴钰那如藤蔓般散在床上的长发,不过三日便有华发滋生。
阿笙满目的愁绪,却丝毫没有察觉他已然醒了,刚抬眼便闯进一片如渊的深邃当中,让她心中微微一滞。
裴钰见她看着自己发呆,倒是饶有兴致地逗她,“我就这般好看?”
他出口的声音带着嘶哑,气息仍有些虚弱,却是带上了惯有的笑,仿似想要刻意地宽慰人心。
但这一次,阿笙却没有随着他打趣,她提了提自己的手腕,裴钰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抓着她,待他松手时,阿笙的手腕已然是一片红痕。
“抱歉。”
“你不需要跟我道歉。”
阿笙的声音闷闷的,她顺势坐回了脚踏之上,前日里,族医为裴钰放血,现下他身上还有伤口,阿笙怕自己无意伤着他,便着人将脚踏铺垫了一番,这般坐着也不难受。
裴钰见她伏在榻边,细细地观察着他,仿佛他就是那瓷器做得娃娃般,怕磕着碰着便碎了。
他随即便撑起了身子想坐起来,阿笙见此赶紧去扶,她不知裴钰恢复了几分力气,便索性像前日里那般,直接抱着裴钰将人往上托着,这般靠近让裴钰微微一愣。
阿笙的发丝在他的鼻尖划过,这微痒的触感仿似来自心尖的颤动,他低垂着的眸子中随即闪过几丝笑意,也不与阿笙说清这些事自己还是能做,就任阿笙摆弄着身后的软垫,而后规矩地坐好。
这份乖巧在裴钰身上甚是少见。
“可感觉还有哪里不适?”
见阿笙问得认真,裴钰缓声道:“没有,只是有些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