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这里,阿笙并未再深入了。
她的声音轻柔,却让人听出了彻骨的凉。
“他若是肯老老实实苟且过完这一生,我或许也容得。”
“可他那个孝顺的女儿却还想着将他从半截的棺材里拉出来……”
她这话未说完,但静严却猜到了几分她所想。
原本静严以为,阿笙是为了圆裴钰的计划,却不曾想这其中还有这般曲折。
“可你怎么断定宗亲王便会允许你动轩帝?毕竟那也是他兄长。”
静严提及此,却见阿笙抬眸忽而笑着看向自己。
“轩帝与老皇帝害了裴氏先家主和夫人,又让裴钰如今就连自己的身份都不得不丢了,若宗亲王当真与他们是一路的,静严师父,你不会在这里。”
阿笙是不懂宗亲王,但她懂静严。
裴氏先家主与静严先有知遇之恩,后有庇护之恩,饶是在这权势红尘打转,静严也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第二百七十五章 如师如父
香茶氤氲的烟色在天光之下翻滚着,静严听着阿笙这话却是不置可否。
当年他为护阿笙等华清斋的学生而选择入世,军师、国师、城主、阁老,他这十年的身份不断转变,不过是随因缘来去,但再是因缘亦不能让他行背德之事。
静严低敛着眉目,淡笑着拂了拂盏,而后缓缓开口。
“从前山上的老头总说,人随因缘来去,因缘不可思议,果报亦不可思议,我自然不能做那助纣为虐之人。”
红尘亦是道场,熬煮众生根骨,但总有人身怀明镜之心,难屈其志。
静严便是如此。
“你今日约我来此,所谓何事?”
静严低首摇了摇壶中的香茗,又给自己添了一盏。
细细品来这含香阁的香茗甚是讲究,当是开春头一枝的花蕾制成,那藏了一个冬季的生命力,全然在这一枝中勃发,清香的口感不同于普通的香茗水。
阿笙见他甚是喜欢这春风香茗,又让小桃去续了一壶来,这才娓娓道来自己今日的目的。
“如今大皇子势落,宗亲王可有什么打算?”
静严低抿了一口杯中之物,在口中回味了片刻,方才开口:
“你那一招借力打力,让辛氏如今恨上了大公主,辛启正正想尽办法抓合德的短,不用我们动手,辛氏也会将这位即将远嫁的公主送走,她一走,四皇子不足为虑。”
“不过合德有裴妙音的支持,怕是不会那么简单能被扳倒。”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阿笙闻此,倒是提到了一件别的事。
“近日我航道收到了西州来的消息,他们欲将粮贸航线从南行,改为北行,从庸国向北绕行再抵西州。”
阿笙忽然扯到了航道之上,不由让静严执盏的手微微顿了顿。
这话看似与如今的局势没有任何关系,但阿笙如今对话的人是静严,他不会不懂她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你的意思是,西州在提前作准备,怕有人拿捏西运的粮食?”
阿笙点了点头,“若改行,便可从陈国装船,北上略过央国,但这样一来更费人力。”
“我怀疑,合德跟西州的合作未必有那么牢固,但若是如此,裴太后又哪里肯轻易出面劝说裴氏族内。”
“所以我倒是认为,推四皇子上位这件事,其中有裴氏出于自身考量的谋划,合德并非是我们应当关注的,裴氏才是。”
经她这么一提,静严的神色微凝,却似乎并不意外,其实他亦猜到了这一点。
“但据我所知,裴钰并不打算干涉皇权之争。”
阿笙这话让静严神色微眯,他很快抓到了其中关键。
“裴钰既然不主张与皇权走得过近,那么裴氏这番决议便没有家主支持,裴妙音便也调不动裴氏兵力来支持四皇子,能动用的资源也必然有限……”
静严的话说到这,二人不由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能赢。”
这般的默契让二人一同笑开,倒是守在门口本有些困顿的小桃,被这笑声忽然吓得一激灵。
很快阿笙收回了神色,“那么现下便是怎么让宗亲王树立威信了……”
阿笙不由看了看窗外的杨柳岸,不少书生模样的人背着一篓的画具在描绘着三月的柳枝迎风舒展。
“今年恩科主考朝中可有属意的人?”
阿笙这问一出,静严似被人提了醒。
“你是想让宗亲王做这主考?”
阿笙点了点头,“因着平南学考的事,寒门与世族文士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在恩科之上一较高下,因此今年参考人数较往年更多。”
“宗亲王若能以主考身份监考今年恩科,这赶赴帝京参考的才子学士便都成了他的门生,这影响力及威信难道还比不上一个稚子么?”
阿笙这主意甚好,宗亲王在世族当中本不缺往来,此前因解救民社之人又在寒门文士当中搏得了好名声,如今再以主考的身份正式监考今年恩科,承他情的人定然不少。
宗亲王自身本有才华,以恩科主考身份入局对他而言最适合不过。
“他若能以文礼开天下之路,这高位他不坐也会有人主动送他上去。”
阿笙浅浅的笑了笑,“东境各国重礼,只有被人请上去的位子才能坐得安稳,谋划来的,即便坐上去了,最终还是得下来。”
她这话说得便是轩帝这前车之鉴。
先帝重长子,即便儿子是个庸货也要将他扶持上太子之位,轩帝在位这些年,在内无威德,在外无震慑之力,甚至连累央国在东境各国之间的地位。
“但恩科主考之位多年来一直都是由文史阁几位阁老坐镇,今年还得寻个理由让文史阁点头才行。”
阿笙提及此,静严却是笑了笑。
“太后钦点,最是正当不过。”
如今皇帝称病,前朝有太后坐镇,而太后本就属意宗亲王,这样一来,此事便也就水到渠成了。
阿笙听闻这话甚是愉悦,与静严详谈当真是十分轻松,她这杯中之物尚未饮尽,一切事宜便都理顺了。
今日这一席话倒让阿笙想起了多年前的华清斋,彼时静严也是这般一一提点于她,只是如今她却也能与当日的师父聊得有来有回了。
“那今日这一番话,就劳静严师父亲自带给王爷了。”
阿笙说着便拿起了杯盏,笑盈盈地抿了一口。
“静严师父,你与宗亲王相交时间也不短了,他若作为皇帝,在你心中能有几成的满意?”
阿笙这话不过是随口一问。
“一成。”
闻此,阿笙执盏的手不由顿了顿,而后抬眼看向静严,略有些不解。
静严神色却无半分玩笑,然而语气却依旧稀松寻常。
“他从前知晓先帝爱长子,因此以不争为由保全自身,这并没有错,但也造就了他如今行事欠缺勇猛之劲,不够果断。”
“这些年他以山水文辞养自身心性,虽是个豁达的性子,能广结善缘,却缺乏帝王的杀伐之气。”
“但他如今肯站出来,是因早年走遍东境各国,知贫贱苦疾,明白皇权高傲,不管百姓疾苦,那一成是给他的这份心意。”
这一番评价倒是毫不客气,却道尽了宗亲王此人。
静严将杯盏放下,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微微舒了口气。
“他有着几代皇帝都不曾有的东西。”
阿笙闻此,不由出声问道:“何物?”
窗外的雀鸟振翅,惊动了枝桠,静严道出之物是阿笙自识得皇权以来,便从未见过弄权之人身有此物。
“仁爱之心。”
第二百七十六章 谁在幕后
一盏青瓷碎地,溅起的锋利割破了一旁候着的侍女的脚腕,但她却不敢移动分毫。
堂室之内,合德眉目微闭,静静地听着来人回报今日殿上政事。
饶是她多次通过言官上谏,由四皇子代大皇子之位,协理朝政,太后却从未应允,她宁愿那协政之位空着,令满朝猜忌天家之争,也不肯容四皇子沾染那个位子。
而今日殿上,太后却钦点宗亲王为本次恩科主考,太后所想已经昭昭如明日。
大皇子刚被拉下金殿,宗亲王便恰逢其时地接下恩科主考的位置,太过顺理成章。合德心中为他人作嫁衣的想法挥之不去。
那封匿名信让她始终如鲠在喉。
此时,一个身影自外走来,宽大的袖袍拂起尘风,打散了香云盖。
黄庭生扫了一眼地上青瓷的残渣,而后垂首见礼。
“殿下,不若请裴氏瞰卫帮忙查一查,到底宗亲王身边是否有高人相助。”
刚将大皇子拉下了马,宗亲王又恰逢其时的登上了金殿。
他如今坐上主考的位置,今日恩科这满帝京的学子便都成了他的门生,若是他欲以文礼之道服众,那么这便是很好的一步棋。
这一步算是天时地利人和用尽。
“是该好好查查我这个皇叔了。”
合德如今每每提起宗亲王眉目都难免紧蹙,她这个皇叔以不争为争,让她不能在明面上与他争锋相对,他端着高洁的态度,若她做得过甚,反倒会引来斥责之声。
“窦府那边最近可还有动静?”
闻此话,一旁管事低首道:“春祈一过便是春秧了,朱雀楼也正是忙的时候,窦二姑娘每日都在窦府与朱雀楼之间往返,除了偶尔去一趟天水阁,倒也没见她去过哪。”
闻此,合德狐疑道:“大皇子与辛氏落败,她所投效之人都倒了,她还能这般像个没事人一样?”
管事这似乎才想起什么,连忙道:“忘跟殿下讲了,窦府的人又补了两份礼来,说是送礼的下人们送错了,咱们的份与辛氏他们是一样的。为了赔礼,窦府给公主送来了一座瑚珠树。”
经管事这么一说,合德才想起,近日书房的确多了一座摆设,原本她还以为是朝中谁送的。
但管事这话却让合德有些愣,换言之自己此前种种猜测都是误会?她因着这误会对大皇子动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