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出声,金氏才发现自己喉咙已然沙哑,这些天她为了少污浊,水食都少进,当真是喜洁之人。
金氏迫不及待地抢过阿笙手里的信,打开一看,里面白纸黑字只有寥寥一句,“儿子有罪,此妇任凭母亲发落。”
金氏唯恐阿笙诓她,将纸张拿到烛火旁细细地看,确认是裴清召的字迹之后,瞬间面如死灰。
让她来燕城的是他,让她盯着老夫人的是他,如今要放弃她的也是他……
阿笙见金氏神色黯淡,嘴角勾了勾。
裴清召不敢违逆老夫人,所以金氏与裴老夫人之间,任谁想都知道裴清召会怎么选,唯有金氏会存有那点可怜的幻想。
阿笙见金氏看完信件,便如被人抽走了神魂一般坐在了地上,那张信纸被她抓的已经不成样子。
阿笙蹲了下来,平视着金氏的眼,用轻柔的语气对金氏道:“夫人何必如此痴傻。这婚姻便如生意,你该清楚谁才是自己的贵宾才是。”
金氏自来祖地便遇冷,阿笙此时柔和的语气让她不自觉看向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女娘。
阿笙盯着金氏的眼睛,真诚道:“夫人你为二爷诞下三个子嗣,可有一个唤你一声母亲?”
金氏眼神微动,阿笙知晓,这话便说到她心里去了。
金氏虽诞下子嗣,但三个孩子都在裴清召的正妻李氏名下。
她也从未听过三个孩子唤过她一声母亲,只因规矩在那,她得不了孩子们唤一声“母亲”,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句“姨娘”。
“你在裴二爷府中辛苦这些年,他可有抬你位份的想法?”
见金氏眉头微蹙,阿笙道:“白日里,帝京的人尊你一声裴夫人,可如今老夫人要发卖你便发卖了,这可不是正经夫人该有的待遇,所以你该好好想想,你的这门生意,到底谁才是你真正的宾客,谁才该是你真正的盟友。”
金氏顺着阿笙的话细细地想着,她到底不笨,终是省起了阿笙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你是替家主来说服我,还是替老夫人走这一趟?”
阿笙对她这话不置可否,却也没有给出答案,她继续道:“我是谁的人重要么?重要的是,夫人该是谁的人。”
金氏眼中终是恢复了几分光彩,阿笙知她是懂了自己的话。
“央国虽说重女子地位,但到如今男子依旧将女子当作装点自己的饰物而已,”
“你是要继续作裴二爷府中弃之如敝履的饰物,还是做敬顺老夫人,在裴氏站稳脚跟的金夫人,就看你自己选了。”
裴老夫人在裴氏的地位毋庸置疑,老人家一句话便胜过自己多年经营,金氏将这一点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那一封书信便是铁证。
但裴老夫人是站在裴钰这一边的,这一点更是不用作他想,若是倒向老夫人,便是要与丈夫的立场划清界限,这一点让金氏犹疑不前。
阿笙看得懂她到底在挣扎什么,最后浅笑着开口道:“夫人当初嫁与二爷为的是裴二爷这个人,还是裴氏?”
“若是为裴氏自然以裴氏正主马首是瞻。”
“退一万步讲,老夫人受各方敬重,她老人家也不涉族内的那些尔虞我诈,来日若是裴二爷当真要发卖了你,有老太太在,谁敢真的动你。”
“再者,老太太身体健朗,那是百岁长寿的命,过几年二爷府中的儿郎们长起来,他便更动不得你了。”
众人只知在本府的几个主子间选边站,殊不知老夫人这里才是怎么都不会输的一个选择。
更何况,待到过几年儿子们长成,她便更有依仗了。
见金氏的神情逐渐清朗,阿笙知晓今日自己这话是说到位了。
她这才起身,对着金氏道:“夫人仔细想想吧。”
说完转身离去。
数日后,裴清召赶到燕城之时,心中满是忐忑。
近日的事一件件一桩桩接连着来,他又如何不懂,老夫人对金氏的不满意实则是对他的不满。
裴清召原是想好了许多告罪的话,却在看到金氏与老夫人在院内有说有笑地吃着桑栗子时全都堵在了嘴边,硬生生咽了下去。
金氏刻意向他打了个眼色,裴清召复才换了副面孔立刻上前与老夫人见礼告罪,裴老夫人倒也是笑着收了他的礼。
这一席之间,三人作戏,各唱各的精彩。
如今金氏有裴老夫人拿捏着,裴清召府内的事便是一半到了裴老夫人手里。
至此阿笙不禁想,若是裴钰放手去做,大可以给裴清召的永和府来个去父留子。
但显然裴钰并不想将裴清召清理出去,或者说,他的存在对裴钰而言,还有用。
只是,他不会坦白告诉自己。
阿笙独自坐在小院内,微微叹了口气。
裴钰心思沉,他这君子皮囊之下,藏着的却是狐狸肠子。
光看他在金氏这件事上的处理便知,老夫人的态度很明确,明明借着此事可以问罪裴清召,借机收权,但他却并没有。
他的心里始终有一把尺子,丈量着每件事可以容许的范围。
也不知,该说他是清醒还是冷漠。
而阿笙不知道的是,裴清召此番前来还带来了轩帝的御令。
第五十五章 当年真相
裴府华生堂内,裴老夫人面有怒色,连带看裴清召的目光也冷了三分,这让后者不由避开了她的目光。
轩帝以皇令的形式召裴钰入京为诸国贵宾开堂。
轩帝见到了裴钰为西州带去的荣誉,为展示他的国威,此番相邀了各国王室宗亲,其中不乏有名的纨绔,他们到底有多在意学识,轩帝并不在意。
他俨然是将裴钰当作了展示之物,将学问当作赏乐之事,供诸国贵胄品玩。
这是一场针对裴钰乃至裴氏的公开侮辱,但皇帝之令,裴钰必须得从。
裴清召打量着垂目看御令的裴钰,却见他面上不见多少愠色,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波澜。
见此,裴清召不由神色微眯。
原本他想,裴钰毕竟是少年人,性子多少该是有些冲动的。
若是借此事挑起他与皇帝的不快,那么便可以他心性不稳为由,说服族内继续由自己暂管裴氏掌家之权。
但显然,裴清召失算了。
裴钰看完了御令便对裴清召道:“原本也打算过两日返京,劳二叔先行一步回圣上,我定会准时出席。”
裴清召愣了半响,赶忙接了话头,直道辛苦他了。
裴老夫人看着裴钰,一时也不知自己这个孙子到底在想着什么,正欲开口问,却听他对一旁候着的侍女道,“将阿笙叫去书房。”
侍女低首离开,裴钰方才起身与裴老夫人告退,对于御令之事闭口不谈。
裴钰过于淡然的态度让堂上几人狐疑,但谁都猜不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笙今早便碰到裴氏的掌事亲自将一个小箱子抱去裴钰的院子。
她算了算时间,想着阿七该有消息了,果不其然,这会儿,裴钰便着人来寻她。
阿笙到时,裴钰已经回到了书房,八扇竹骨窗开了四扇,天光将室内照得透亮,也让那人低垂的眉目更加柔和。
此时他正在看着案几之上的文册,听闻动静方才抬眼。
裴钰睇了睇窗边案几之上放着的糕点,示意阿笙自己去拿。
但阿笙此时对那些吃的没什么念想,而是看向裴钰手中的文册,信面的印戳是几日前的,算算帝京到燕城的时间,这些应当是今日刚到。
阿笙等了许久的东西,就在眼前了。
见阿笙在看自己手里的文册,裴钰遂递给了她。
这是刑部一份关于当年案件的结案陈词,其中的论调阿笙早已耳闻,并无任何差异,阿笙扫了一眼便已看完了。
“你来看。”
阿笙走近,裴钰将放置一旁的两幅画像展开。
这两幅画一幅看笔墨陈渍,应当有些时候了,而另一幅纸张如新,也不似第一幅那般仔细,是一幅快描。
“这是?”
裴钰指着第一幅画像道,“这一幅是官僚所陈放的前刑部主司汪泽海的画像,画于先帝三十年,也就是十四年前,第二幅是近日阿七着人去汪泽海归老的乡间所画的汪泽海画像。”
闻此,阿笙不由皱起了眉,虽说这第一幅是十多年前所画,但这两幅画像上分明就是两个人。
“为什么会这样?”
裴钰此时拿出了另一份文册,这是刑部赵焕城亲笔所写。
三年前,他为刑部从官,在研究旧案之时也看了苏远致这个案子,那时候他便有个疑问。
当年央国多个地区雨势不断,汴水上下府衙为防洪水肆意,提前巩建堤坝,河沙用量之大,导致其市价飞涨。
若是苏远致以河沙换粮,这笔买卖的利润并不值得他冒那么大的风险。
更何况这么大量的河沙在沿河府衙急用的情况下,一个仓部的粮官哪能调动?
待阿笙看完这份文册,裴钰又递上了另外一份整理出来的出京文牒记录。
“这一份是云象关文档阁内的旧档记录,汪泽海于苏府案子次年归老还乡,往西走云象关出京南。”
“根据云象关的出入记载,当日从此离开的一共三千五百人,除了汪泽海外,还有一队人马值得留意。”
阿笙看向那笔墨勾画之处,上面写着“皇庭卫十六人”。
皇庭卫为帝宫卫队,只听皇帝之令办事。
阿笙又看了看那两张画着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的画像,难道真正的汪泽海大概已经于归乡那一年便被皇庭卫抹杀了......
阿笙从那日裴老夫人与密友的对话中得知。
当年母亲那一跳引发了不少争议,次年的汪泽海离职又让阴谋论再起。
所以为保天家声誉,汪泽海大概是不能“死”,却也不能“活”着。
裴钰指了指文册另一边,道:“这一份是云象关延用至今的记录。”
而在这份记录中,“皇庭卫十六人”这几个字便全然不见了。
谁有权调得动皇庭卫,能让前刑部主司硬判错案,又能删减云象关的记录,还能让汴河上下府衙拱手让出大量河沙并在苏家案发时一声不吭……
答案呼之欲出。
先帝。
念及此,阿笙的心里沉如巨石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