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内侍与宫人,顿时分作两拨,一拨拿住了郭娴身边的陪嫁丫鬟婆子,一拨往皇后所居的正寝去传唤其他皇后宫人。
凤栖瞥见皇后丢在地上的提篮并非宫中样式,顿时又说:“官家,好像……皇后之母也延请进来了?”
凤杞已然明白了她的主意,立刻说:“请郭夫人一道来吧,劝劝自家女儿,少些悍妒,更能当一个好皇后。”
要把郭家的人一股脑提溜过来,看住在自己身边,不能溜出去传话。
郭娴一直以为凤杞软弱好欺,从来没有把他放在正眼里;这节度使府里的人因为大多是东拼西凑、不成体统的,所以她也从来没有认真琢磨过确实是郭承恩所说的“只懂在后宅厮混”,毫无政斗的经验。
先开始,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们被控住,她还乱骂乱叫;只等看到她的母亲和其他宫人也被一股脑儿地带到了皇帝的正堂这里,她再迟钝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了。这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娘……”郭娴见到母亲,顿时泪水下来了。
郭夫人比她冷静多了,虽然见这阵仗有些唬人,还镇定得了,陪着笑先对凤杞行了一礼:“官家,好好地这是怎么了?”
环顾一圈,又给女儿使了个眼色:“是我家将军听说官家爱喝两口好茶,特为叫娴娘送给官家尝尝。可惜这孩子太不懂事,不知怎么惹翻了官家,真是一点没有贤淑样子!”
装模作样在郭娴身上拍了两下,呵斥道:“还不跪下给官家赔不是?!”
郭娴此刻也不得不服软,委委屈屈地屈膝跪下:“官家,妾错了,您可别生气了。您要喜欢这小娘子,妾做主为您行纳妃之礼就是了。”
郭夫人也悄然看了凤栖两眼,心道:女儿啊,这小妖精目光又尖锐,长得又妖调,你如何是她的对手?何必当面硬扛、找不痛快?
陪着笑也道:“可不是呢,官家是万乘之尊,皇后再爱重陛下,也不能不许陛下广纳嫔妃、开枝散叶。官家,您也体谅娴娘,她实在是喜欢到有私心,也是老身我没有教导好她,我也给官家赔罪了。”也跪了下来。
凤杞一直受妻子和丈母娘的窝囊气,今天特觉扬眉吐气,不过凤栖在背后戳了戳他,他醒悟过来,也换了一张笑脸,亲自上前扶掖:“皇后请起,郭夫人请起。这里面有天大的误会!”
凤栖在这个间隙里,从他身后到了庭院里,数了数被执的人数,出门对门口信得过的亲卫道:“先派人到皇后院落内仔细再搜检一遍,再看好前庭后院每一个出口处,务使郭家的人一个都飞不出去。”
又吩咐另一个:“按计划,并州军以旧虎符、旧号令为准,监视好郭承恩府邸,监视好磁州四座城门。举炮为号。”
因为名义上她已经被幹不思所“杀”,所以现在凤栖在节度使府的身份一直是皇帝身边亲任的女官,几乎替代了只有名号的王枢所承担的中书门下职责:为皇帝拟写奏折,观览奏议,处理信件和军报,基本就是最核心的人物;枢密院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她这里放出去的,郭承恩一直是在地方掌兵,又何曾知道皇帝身边的这套体系和这号人物!
说郭承恩自高自大,被凤杞表象上的懦弱无能蒙蔽了双眼,放松了警惕,也不为过。
安排好了并州军,随时准备好应对城郭外常胜军的攻击,接下来是“安内”处理得好,可以兵不血刃地解除郭承恩的里外军权。
她施施然回到皇帝所居的正堂,见皇后的陪嫁侍女们一个个缩着脖子、不知所措。
凤栖带着淡然的微笑,看到皇后郭娴吩咐拿来的刑具还一件件靠墙摆着,不由好奇心起,一根一根抚摸过细长的荆杖、宽阔的竹板、黑黝黝的皮鞭,笑道:“真是,置办点梢棒、竹筅尚可上战场,这些玩意儿只能鞭笞手无寸铁的人。”
听的人不由瑟瑟发抖,瞥眼看这一件件刑具,不知会有多疼。
凤栖冷眼瞧她们紧张够了,才又说:“陛下修《内则》,不欲刑罚苛酷如今乱世,大家已经够苦了不过今日不罚你们也说不过去,好在秋尚不深,夜亦不寒,就请缚在裙房,彻夜思过吧。”
不需苦刑,只要把这些人分散、管辖好,不让她们出去闹幺蛾子就行。
见一个个松了口气,乖乖地被捆着手关到了院落四边的裙房里,门锁一落,下人们一个消息都递不出去,郭娴和她母亲也只能在皇帝的宅院里再无出路。
不过郭承恩若是够狠心,不顾妻女的话,就还有些风险呢。凤栖思忖着。
郭承恩第二天来请旨,内侍说皇帝凤杞肚子不舒服,延请了郎中诊治,今日没办法视朝;又问他的妻子,又说昨日和皇后抵足而眠,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话。
郭承恩寻思确是自己吩咐妻子教教女儿处理皇帝身边各色人等的法子,这些甄别人心的方法不容易,可能一时半会儿没有讲完。
但又觉得好像有些太巧了。
他到作为枢密院的外朝,转了一圈没看见什么奏报,又问:“吩咐召回高将军的金字牌旨意,官家用印签发了没有?”
几个他的亲信人说:“是封了圣旨过来,早就发出去了。”
“发了就好。”郭承恩点点头,“做好准备,一旦高云桐回磁州,立刻控制住随他而来的太行军,先笑脸邀请他面君,再慢慢剥他权柄,最好激得他或者太行军当场反抗,这样就容易找到问罪的口实了。”
他又看了一遍枢密院里的其他文书,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于是说:“我派出的斥候,有什么消息递过来?”
他的亲信老实说道:“太行八陉道路难走,都是义军的地盘,我们的人即便凭着枢密院的凭由,也不大好通过,所以消息要比枢密院这里慢几拍。如今的消息可能都是好几天前的了。”
“那也无妨。”郭承恩说,坐下拿起一张帛书看了起来。
他那双粗粗的眉毛越皱越紧,终于道:“看来,幹不思的铁浮图受了重创啊,厌战的情绪相当厉害。温凌却悄悄准备渡河?温凌也是个有野心的家伙,他想干什么?”
消息还是不够多,郭承恩有些焦灼。中午按习惯回去睡了一觉,下午在自己府邸里处置新送到的文书。除了幹不思输得很惨及温凌悄然往汴梁逼近这两件事外,其他几乎是风平浪静。他在沙盘上推演了一会儿高云桐回并州之后该怎么夺他的权,却又总觉得今日的风平浪静有些奇怪。
这是他长期以来在夹缝里生存产生的直觉。
第293章
郭承恩把沙盘一推,闭目凝神了一会儿,吩咐留在自己身边的亲兵说:“去官家那儿看看,问问夫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吩咐完,亦不敢再休息了,怔怔地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奋笔疾书写了几封军令,用了枢密院和太尉的大印后封了起来,又备好虎符,叫人把他的马匹也准备好了。
等了大半个时辰,他的亲兵气喘吁吁回来,说:“将军,夫人说今天还要陪皇后一晚,母女聊些私话。”
郭承恩问:“这话是你面见夫人她说的,还是别人传话的?”
亲卫一愣,说:“回禀将军,是内里人传话来的。”
“那么,传话的是夫人身边的人,还是皇后身边的人,还是官家身边的人?”郭承恩又问。
“看着不熟悉……”
“语气呢?生疏还是熟稔?”
“挺生疏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郭承恩脸色暗沉,好半日才说:“可能出事了。”
思索了又半天说:“你再去节度使府,找个内侍传话,就说我身子骨不适,请夫人务必立刻回来,她日常管理我用的药材,非她不可。”
打发了这个,他立刻又叫来留在身边的其他几个亲信,拿了早就准备好了的军令,沉沉说:“我可能被凤杞傻乎乎的样子骗了,今日特觉得不对劲,现在只争分秒,赶紧到并州军各处传我的钧令,把人集合到节度使府四围,就说官家被人挟持,我不得不清君侧。”
他手下的人也是久经沙场的,嚅嗫道:“将军,清君侧清的是哪一位呢?到了官家那里,总要有人顶这条罪过。”
毕竟,高云桐赶出去了,王枢也在洛阳,皇帝身边究竟有谁在出谋划策是未知的,他们不能一拳打在空气上,也不能直接说是皇帝的过失,而行造反之实。
但郭承恩说:“实在不行,就说官家扣押我妻女,逼到常胜军不能不反了。”
他的亲信倒抽一口气:虽说郭承恩换主子比换衣服还勤,跟一个造一个的反,但以往造反也好,换主也好,都是有十足的把握,算计得清清楚楚之后再举旗易帜的,这次好像有点急躁了。
只能试探着问:“将军,常胜军不是驻扎在城郭外吗?城里好像都是并州军吧?”
郭承恩咬着牙道:“是啊,上了他们的瘟当!只能看我这太尉的印信和虎符能不能调得动并州军了。要是调不动……”
他心下有些惨然,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彻彻底底输光了自己的人马?
怪只怪自己太轻敌了,居然被凤杞这懦弱的鬼样子给骗了,赔了个闺女进去,跟他睡了那么久也没发现他一肚子的阴谋;也怪自己觉得并州军权手到擒来,连换将、换参议这样的人事更迭也没有好好完成,就接了这个摊子。
他的亲信对他忠心,此刻也咬牙道:“将军,并州军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还是救出夫人和皇后……就……就算了吧。”
郭承恩不免也有些馁然,又是枯着眉头忖度了半天,才说:“好吧,先看看并州军肯不肯听命,带些人到节度使府再一步步走棋。”
并州军的几个都虞侯,倒是肯收下了郭承恩的钧命,也派了些人马到节度使府四处围住,然后才到郭承恩面前,屈膝抬头问道:“郭太尉,请问麾下到这里是保护官家的?官家遇到什么事了?”
郭承恩被自己的亲卫护卫着,都是披甲执剑,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此刻凝然道:“我听说官家在节度使府里被人操控了,消息不太明确,但实在是担心官家的安危,到此来看一看情况,若是需要,自然当救驾。”
他看看左右,说:“先得判断官家是不是自由身,对吧?”
并州军都虞侯道:“那么,请郭太尉到内里看一看?”
郭承恩冷笑道:“你是叫我独自到里面看一看?能带兵进去么?”
“这个……”那都虞侯陪笑了笑,手握着剑柄用了三分力,“好像不大合适,带兵闯节度使府,其实不就是相当于带兵闯宫禁了?为臣的不经官家宣召,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呢?不晓得还以为起反了!”
一双眸子闪闪亮地盯着郭承恩。
郭承恩猴精猴精的,一打量对面人的神色动作,就知道他是哪一边的。
顿时笑道:“可不,所以刚才那话未免蠢了,想必是你试探我罢?总不会叫我一个人进去,和挟天子的人当面锣对面鼓,叫他一股脑抓了算了?”
这个一点不好笑的笑话说完,才又说:“但是实在担心官家安危,不知道猜得对也不对,可否请门上通传,让官家出来见一见?”
他是太尉,要通传面君当然没问题,但里面很快回复:外头剑拔弩张的,官家心里也有忧惧,不敢出来。
郭承恩道:“那,叫我妻女先出来,总行吧?”
里面过了一会儿,出来人说:“官家一切安泰。请所有军士卸甲、除兵,双膝跪地,额手伏地,官家即刻出来见将军。”
这一举措,最大限度地免掉郭承恩凭借亲军当场作乱的机会,而且,是正当礼数,郭承恩无法说不。他犹豫了一会儿,只能答应了,也心知这或许是你死我活的一步了。
所有士兵解除了武装,节度使府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出门的却是一个圆领紫袍、乌纱小冠的女官,在门口远远地叉手为礼,瞥了郭承恩一眼,举了举手中一块黄铜虎符,对并州军的都虞侯说:“奉陛下谕旨,请并州军派三十军士,先彻查节度使府四周情况,检查所来之人有无私藏的兵器,远处是否有弓.弩。若有,则为叛乱,当即格杀勿论。”
郭承恩气得咬牙,抬头也瞥了一眼对面这个女官,似觉眼熟,也没有多想,只暗暗吩咐身边几个人如果有藏在靴掖子里的匕首什么的,赶紧丢出来,免得被当做“叛乱”。
“将军!”亲信暗暗地、又急迫地压低声音喊他。
郭承恩亦压低声音回应道:“蠢!这局面,并州都虞侯是听话的样子么?人家,也有虎符!”朝着那娇小女官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个所谓的“太尉”名号,只怕就是个摆设!
自己彻底被架空了权力,还傻乎乎地自己主动把常胜军给调出了城!
但郭承恩很识相,也很见机,此刻愿意服软,是打算接下来靠摇唇鼓舌来为自己争最后的利益。
检查清楚了周遭的情况,凤杞在门口露了一面,道:“郭将军费心了,朕好得很。”
郭承恩道:“不知臣的妻女……”
“也好得很。”凤杞很快接口,“将军也放心吧。朕与将军是翁婿至亲,这点该不会信不过吧?”
郭承恩暗暗锉了锉后槽牙,抬头笑道:“怎么会不放心,只是臣家中全赖夫人打理,夫人两日不在,后宅有些乱套。”
凤杞忖了忖,才又笑了笑:“行,一会儿请夫人回去。现在,请将军先回吧;或者,到正堂陪朕坐坐。”
郭承恩哪敢进“虎穴”坐坐!摆摆手道:“不敢耽误官家休息,臣现在放心了,就不打扰了,请官家回吧,外头风大,仔细吹得头疼。”
凤杞笑道:“朕不头疼,郭将军不要被这秋风吹得头疼就好。”
郭承恩是真头疼。
但现在不由自主就对这演得逼真的懦弱皇帝敬畏了三分。脸还没有撕破,大概率自己缩一缩脑袋,凤杞也不打算和自己闹得鱼死网破。
郭承恩此刻只能暂时缩头,恭恭敬敬给皇帝三跪九叩,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泥,赔笑道:“那臣先巡一巡城防,以免靺鞨四太子来袭,也以免守城军队偷懒。”
凤杞淡然笑道:“好的。”
“啊呀,臣的虎符好像没有带出来,上城墙……行不行呢?”郭承恩试探着。
凤杞道:“没带就没带吧,朕让并州军的张都虞侯带郭太尉去就是了。”
凤杞的意思露得直白:郭承恩手中的虎符没有任何用处,就是一块破铜烂铁;他的权力甚至不如一个都虞侯。
郭承恩不由又看了一眼那个女官手中的虎符模样是差不多的,但估摸着虎符上合拢处的齿口并不一致。
他忍着气,只怪自己轻敌,被他们设的这部戏绕了进去,没有好好试探虎符与将印的实效,现在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