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不由道:“他好大的脸!凭什么?”
高云桐说:“官家道了为难:你的两个姊姊都嫁人了,男人还都活着,不可能好好地和离改嫁;你又被认为‘死于温凌之手’,他也娶不到死人头上;你两个妹妹一个刚刚十岁,一个不足十岁,他是禽兽啊他娶这么小的女孩子?”
凤栖呆住了:“那他想怎么联姻?总不至于要那些被掳到黄龙府的皇室王姬族姬?”
高云桐说:“他说,他有个女儿……”
第285章
凤栖愣了一会儿才说:“郭承恩他想把女儿嫁给我哥?”
“不然还是什么意思呢?”
凤栖说:“他女儿长得好看不好看?脾气好不好?学问如何?配不配得上我哥哥?”
高云桐失笑:“都说联姻了,还谈什么长相、脾气、学问?为了利益而硬凑在一起罢了,唯一的任务就是生出儿子,能够继承皇位,让郭承恩觉得当上皇帝的丈人爹、下一任皇帝的外公也不错,就肯带他手下一群兵来投靠了。”
从理智上看,郭承恩的算计当然没错,至于他的女儿愿意不愿意当这样的牺牲品,想必他也不在乎的。
而凤杞若肯在这点上做牺牲,管他郭承恩的女儿长什么德行、性格脾气好不好,只管娶了封个皇后,闭着眼入了洞房,生个娃算作太子,就可以叫郭承恩放心了真将来想反悔,只要实权在握,不怕老丈人翻天之时,便是皇帝任性妄为之时历代都不缺被废的皇后和被废的太子,又有几个人在乎这些牺牲品呢?
所以从理智上看,凤杞娶郭家女儿,也是上上之策。
但人又不是只有理智存在的,还有感情。
凤栖忐忑地进到皇帝所居的院子时,看见凤杞穿着一身蓝色布衣短打,挽着袖子,蹲在苗圃边,正用一把小铲子培着花盆里的土,样子很凝注。
凤栖小心叫了一声“哥哥”。
凤杞回头,对她一笑:“外面太阳大,你到里头坐吧。”
凤栖不敢立时就刺激他,没话找话问:“我陪陪哥哥嘛。咦,哥哥这培植的是什么花?”
“豆蔻。”凤杞淡淡说,“就是个草花。”
一边说着,一边手里很谨慎地摘掉一片靠近根部的枯叶,然后满足地看着才尺余高的植株,瘦瘦的脸上有淡淡的笑。
凤栖喉头一哽,好一会儿才拿过一旁的小水壶,往土里洒了一点水。
“该放开,还是要放开。”她终于说,“我知道这很难……但她希望的是哥哥振作,把她期望中的事情达成。”
凤杞点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吧。我种豆蔻只是因为在秣陵流放的时候心头苦闷,学着做地里活儿时反而发现能觉得心安。闲来无事侍弄侍弄花草,比陪着各怀鬼胎的人要有意思。”
这株豆蔻侍弄好了,他站起身拍怕手上的泥,笑道:“亭卿,我比你还大好几岁呢,你都出嫁了!也怪我以前不好,认不清自己的条件还心比天高。瞧得上我的我瞧不上她,我瞧上的人家又瞧不上我。一蹉跎,我如今都老大不小的了,换寻常人家,孩子都抱上几个了吧?”
凤栖觑着他的神色。
他目光仍有些空洞,但一直在笑,笑得唇角哆嗦。明明看出她在悄然观察他,他仍是刻意地一直笑着:“我也该娶了。不挑了。”
“郭承恩是不是有逼着你娶他女儿的意思?你愿意吗?”凤栖终于问。
凤杞木木地笑得咧开嘴:“是啊,听说长得跟她爹似的,圆胖脸,眼睛一眯眯小。”用手捏着自己的眼角,把眼睛捏成眯缝的样子,像是做了个鬼脸。
凤栖又想笑,又想哭。
凤杞松开捏眼睛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是啊,像我妹妹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本来就不多高云桐真是好福气。”
“不过,”他又说,“都到这份儿上了,娶个浑家又算什么事儿呢?娉娉在天上也不会怪我的吧?”
真个往天上望了望,抬眼好久。要很仔细地观察,才能看到他仰着头,是为了吹干眼睛里的泪光。
凤栖只等和他进入室内,摒开周遭侍奉的人了,才说:“郭承恩此举野心勃勃。哥哥娶他女儿,也只是暂时稳住他的阵脚。只怕日后还会有撕破脸相搏的时候。”
凤杞说:“以前王府延请的老师讲《通鉴》的时候,我记得讲过‘河阴之变’,也讲过魏孝庄帝的破局之杀和悲惨结局。郭承恩要逼得狠了,我无非是学着元子攸,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罢了。”
凤栖知道他读书向来马虎,大概对河阴之变及庄帝反杀的惨烈都认识得不够,刚想说点什么,突然惊觉自己不是来劝他答应的吗?这会儿他自己都是愿意的意思,她怎么反而处处在为他着想?
大概是因为这种注定的婚姻不幸,她自己都觉得是无间地狱般的痛苦,本能地不愿意哥哥承受?
她瞠目结舌的模样落在凤杞眼里,凤杞揉揉她的头发,笑道:“傻丫头。我昨儿想了一夜,无非就是以后在这节度使府里有了外人,说话行事都要格外注意,不能叫人发现端倪;无非就是同床异梦,捏着鼻子、闭着眼睛去睡一个不喜欢的女人;无非就是必得忍着难受,把心里留给娉娉的一块位置让出一小块给别人。难熬是难熬哈,但忍忍也就忍过了,男儿欲成大事,这点动心忍性还不当有吗?”
是啊,国家危亡的时候,先被推出去联姻求存的大抵是凤栖这样的女儿家,带着耻辱的和亲,一切未来都是不确定的,女儿家们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唱着《胡笳十八拍》,含着泪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嫁给一个不知脾性的男人?如今,作为男人的哥哥,也要尝尝这样的痛苦了。
“是呢,哥哥当年送我和亲,如今,我伴着哥哥结缡。”凤栖道,“一报还一报。”
凤杞笑起来,捏捏她的鼻尖:“真真我们亭卿这张嘴,不饶人!是不是还在记仇呢?”
他那时候那么懦弱无用,但又那么真切地担忧爱护妹妹。
凤栖鼻尖一酸,扑到哥哥怀里,温热的泪水湿了他的布衫,布衫上隐隐的豆蔻的辛香气溢满了她的鼻腔和眼眶。
“新嫁娘入府之后,只怕有很多话,很多事都得格外小心。”高云桐对凤杞说,“官家一定心里有数。而现在,亟需演一出戏,让臣到太行山去,且将常胜军分化,免得他借军力在城里控制了官家。”
凤杞眼神有点忧郁,点点头:“送亲会安排一批,妹夫你带一批走,洛阳、晋阳再送两批去,相州、磁州两处要塞也可以分兵两批,再安排一些人马环围温凌。给他拆个七零八落,就不知他同意不同意?”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凤杞这些主张,颇有些见识了。
高云桐不由冁颜一笑:“臣听官家吩咐!郭承恩多疑且贪心,又对自己人十分信赖,以往分兵都是他扩大地盘的手段,这次想来也会如此忖度,大概率是会同意的。只是和他说时要有些技巧。”
这方面凤杞很有技巧,主要任务就是陪郭承恩吃喝玩乐,当个散漫使钱、毫无节制的贵族公子哥儿,又让人有他已经把郭承恩当心腹的感觉。
有时郭承恩冷眼旁观,会敲打着问几句诸如“官家用钱有遇到谏言的大臣么?”“官家待臣如此厚恩,恐怕有人要眼红的吧?”……
凤杞一脸激愤又无奈的模样,喝闷酒半晌才说:“当然有人手长什么都要管!可这天下是我凤家的天下,这银钱是我爹爹留下的银钱。朕当这倒霉催的皇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稀里糊涂就丢了脑袋,此时不享受享受,难道还等死了之后,别人到朕坟头草上带两三香火、点心、酒水祭祀朕不成?”
“不至于,不至于。”郭承恩笑道,又给凤杞斟了一杯。
凤杞一脸愤懑色,“滋溜”把酒喝了,两团酡红浮上脸颊来,说话好像也大舌头了:“朕被他所制,虽不明着抗旨,但时不时拿点仁义道德钳制过来,朕不爽快已经很久了!”
郭承恩凑过去,推心置腹般附耳道:“说句不该说的……官家对高云桐就没有什么拿捏的办法?”
凤杞也一般的凑近郭承恩:“很难。其实朕想借郭将军的人跟进太行山来牵制他。”
郭承恩眼睛闪闪的:能够派人深入太行八陉了解地形和关隘,一直是他的心愿,只是之前一直无法实现,现在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岂能不抓住?
他说:“臣自然愿意为官家效忠效死。但是高将军不肯怎么办?”
“管他!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正常的谕令他也不遵?除非他想造反了!”
郭承恩撮牙花子思考了一会儿:即便高云桐要造反,他派些人跟着,也能第一时间掌握信息他郭承恩之前不就一直靠信息通畅,了解北卢、靺鞨及南梁的各种动态消息,才能在屡屡投机中站稳脚跟吗?现在越做越大,而且还成了大家争相争取的军伍。因此派人跟着高云桐,惠而不费的事,还扩大自己的实力,多好!
但他故意拿腔作势,皱着眉头一脸不情愿:“这个……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凤杞问:“能有什么万一?”
“万一我的人孤悬在他的手中,岂不是生死未卜吗?”
见凤杞也犹豫不决,郭承恩又怕这个蠢蛋皇帝真的打了退堂鼓,只能再主动给他出主意:“若能在其他地方也布置上能够呼应的军力,就不怕他借助太行军只手遮天了。”
这贪婪的小人竟然主动入瓮!
凤杞不动声色:“这倒也是啊。那么在洛阳和相州、磁州、忻州、晋阳也安排些并州军人马,岂不就能对付他了?只是如今并州主要得守城,军力不足啊。”
这种瞌睡遇到枕头的机会,郭承恩当然不会放过:“官家放心,我手下这三万人马都是忠心耿耿的精兵,一处派去三千,足以应付。”
与其苦哈哈地守城,不如到外头扩张势力,顺便打点草谷,查探地形,一举多得的事。
两个人一拍即合,顿时又各饮了一大杯。
凤杞是醉醺醺的笑模样:“有郭将军在,我可以安枕无忧了。将军也知道,我命运多舛,从做太子起,都说要给我选太子妃,却一直未成,贬入秣陵,更是如同囚徒,谁还关心我是不是个鳏夫?长夜难熬不难熬?现在被太后和那个权臣管着,说不立皇后,谈何嫔妃?所以屋里连个通房都没有,苦煞苦煞!对了,将军上次说有个十五岁的娇女……”
郭承恩笑道:“可惜小女貌不出众。”
“郭将军当我是这样肤浅的人么?”
郭承恩更笑道:“官家当然不是肤浅的人!小女能高攀为官家的皇后,是臣与小女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已经擎等着要做皇后了。
凤杞心里一顿冷笑,但答应都答应了,不妨大方一点,顿时就叉手行了个大礼,直接叫了声亲热无比的“泰山大人”。
把郭承恩喜得连忙回礼。
于是并州的小王朝朝局顿变。
郭承恩成了准国丈,赐鼓吹九锡,加封太师,赐列侯;常胜军的几个统领全部加官进爵,一应官印、袍服、虎符都改用朝廷内制,荣耀无比。
再找了个借口,将高云桐挤出并州,黯然地领个“太行军招抚使”名号,带着郭承恩硬塞来的“拖油瓶”,往滏口陉带游奕军了。
只是不能再给郭承恩加太多官职,所以平章事授予了王枢,下辖六部,但又嵌入几千常胜军到他所在的洛阳,看起来也是个互相牵制的局面。
并州军遣往四围州县,似乎又是个打散人心的举措。
自然有人怨由,但郭承恩是高兴不已。
这段时间里,凤杞过了“六礼”中的五件,簇簇新的皇后凤鸾车驾从郭承恩所控的云州出发,一路风光无限,终于接来了郭承恩十五岁的女儿郭娴。
皇帝大婚典礼在即,并州城都热闹了。虽然物资不足,无法风光操办,但太后周蓼召并州城里心灵手巧的几十个绣娘为新皇后绣了翟衣,用银胎镀金加上几可乱真的绢花、绒鸟做了翟冠。
婚礼当天又派人在郭承恩的府邸里为小眼睛的新娘子画了倒晕眉,贴了珍珠制的额黄、斜红、面靥,涂了娇红的唇。原北卢将军的女儿,第一次这样精致地打扮,看着菱花镜都不敢相信镜中人是自己。
郭承恩都喜滋滋看着女儿道:“我儿今日端庄,有国母相!”
现在,只等晚上办合卺礼了。
第286章
并州皇帝的大婚,虽然简陋了些,总算是热热闹闹办完了。
大婚后新妇三日不用见礼,而皇帝凤杞也没有出屋子,似乎两人是耳鬓厮磨,恩恩爱爱。
但第三日后新皇后要和太后周蓼见礼了,周蓼大早盛装端坐,笑融融等着凤杞和皇后郭娴礼服庄严,进门行了大礼,又跪听训示。
周蓼看看郭娴虽然画了精致的妆,眼睛小、脸蛋宽的毛病还是化妆改不了,相较之下,凤杞虽然黑瘦无神,还算骨相清隽、眉目俊朗的,新皇后在婆婆眼中实在是配不上庶子。
但她笑容一成未变,伸手虚扶道:“皇帝请起,扶桑,快帮老身扶起皇后来。”
凤杨上前给郭娴道了万福,然后就去扶她,凤杞也在一旁帮着。
但郭娴轻轻一让,冷冰冰说:“臣妾还是跪着好。”拒绝了两边的扶掖。礼数倒也可以,大概是特意指点过的,低一低头道:“多谢陛下,多谢长公主殿下。”
这三日的恩爱好像颇有水分。
周蓼对凤杞道:“怎么,皇帝对新娘子不好?这,老身可是不依的。”
郭娴道:“陛下待臣妾很好,太后不要责怪陛下。”
然后膝行奉茶,脸虽是冷的,其他未有疏忽。
场面有些尴尬,周蓼只能赐下了给新皇后的头面首饰、绫罗绸缎,吩咐了几句皇后的内职,又说了几句“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语儿,便道了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