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杞已经一改以往任事不问的状态,很仔细地听了高云桐回报,又仔细问了郭承恩是什么样的人。
“既然是个老滑头,我还不能大意。”凤杞说,“妹夫你为主与他周旋,我在旁边听一听。”
高云桐点头道:“是。官家在旁也能观察到来人话语间隐微的表情。我猜测郭承恩在晋阳打得不顺,又动了换主子的心思了。”
城门口把这支“商队”细细搜过身,放进城来;进节度使府前又搜了一次,方道:“我们官家要亲自接见诸位,进门的礼节请勿忽略。”
节度使府的正堂,端坐着头戴乌纱冠、身穿绛纱圆领朝袍的凤杞,年轻清寡的一张玉白面庞,仿佛是缩在宽大的太师椅里;一旁站着高云桐,做儒将打扮,年纪也很轻,但目光犀利胜于座上的帝王。
“商队”首领带头三跪九叩,礼数十分周全。
凤杞板着的脸也松弛了,对高云桐道:“卿说郭将军是识时务的人,看来所言不虚。”
然后客气地叫人赐座、赐茶。正堂里团坐融融,一片和和气气。
高云桐先发问道:“不错,我曾在郭将军麾下待过一阵,那时候郭将军还是投诚到北狩那位官家门下的。只是如今道不同不相为谋,与郭将军分道扬镳了。如今听说郭将军在攻打我朝的晋阳县?既然这样,沙场上见就是了,今日过来说什么呢?”
他笑容冷冷的:“莫不成还觉得动动嘴皮子,我们就愿意折节和谈?不,我们可不是汴梁那位卖国求荣的篡位吴王!”
谈判前都会盘马弯弓,就是为了多争取筹码。郭承恩手下无弱兵,此刻也是做好了充足准备来的。不过高云桐刚刚那番话,郭承恩派来的使节也知道威逼利诱都不容易,气势上已经输了一着。
“实话说,郭将军本是汉人,带着常胜军投奔故土是真心,只是那位北狩的官家实在太不靠谱,视我们北边汉人也不如自家子民,一来二去难免叫人心寒。”他起首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才道,“但郭将军一向的心意却很明了,如今身在曹营心在汉,看靺鞨人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将军他也是心如刀割,只是寄人篱下,不能不在檐下低头,往日有对不住的地方,也只能请官家和高将军多包涵。”
高云桐不信任郭承恩,只是冷冷地微笑。但凤杞就很热心似的:“郭将军如若肯带大军投诚,朕当然再高兴没有了。”
高云桐咳嗽了一声。
但郭承恩的来使已经明白谁宜攀附,立刻向着凤杞道:“郭将军当然想回归故土他祖上本是蓟州人,大唐时就是汉土上的汉人。不过……”
盘马弯弓的样子又来了,故意迁延支吾,好半天才在凤杞的催促下叹了一口气:“也不是说不相信官家吧……但是如今局面复杂,大家都争着延请我家将军,道是‘得郭家军者得天下’。”
牛皮吹得已经有点恶心了。
高云桐想示意凤杞不要理他,但凤杞兴致勃勃说:“不错,不错,郭将军肯承认我是正统,我们自然可以谈。”
于是那位盘马弯弓又逼近了一步,为难般笑道:“官家曾是前朝的太子,正统肯定是正统,不过凤家的吴王也是先帝的皇子,我家将军也很为难。如今汴梁那位已经答应给二太子送军饷军需,我们这里少不得也分一杯羹。只是将军心里仍然为难……”
凤杞大手一挥:“何必等靺鞨人手下漏下的那点泔水?郭家军为先锋军,却连饭都吃不饱,只被狼虎般的靺鞨人驱在前面,拿尸首垫城墙根儿,何苦何苦!放过晋阳,我就给郭将军筹一批细粮。”
来使没说几句便哄得凤杞餍足其所欲,简直是大喜过望,犹自不敢全信,试探道:“官家肯送粮?”
凤杞笑道:“一点粮算什么!只要郭将军肯投诚,有我的便有他的!今晚就请尊使先喝一顿花酒,表表朕的诚意。”
又是大手一挥,吩咐给来使安排舒适的公馆洗沐征尘。
人离开了,高云桐才能把愤怒之色表现出来。
他皱着眉,强压着要爆发的怒火:“官家可知道郭承恩是什么样的货色?”
“三姓家奴呗。”凤杞很快答道。
原来他知道!高云桐“呵呵”笑了两声:“那么官家知不知道并州钱粮也是有限的?”
“不是我妹妹那里掌控着晋王府里的库房钥匙么?钱,该花时就拿出来花!”
“填送郭承恩那种人?”
“虽说也不可能是‘得郭家军者得天下’,但现在这局面,郭承恩一旦反戈,幹不思就危险了。”凤杞洋洋自得,“我必要争取这个人。晚上你看吧。”
话虽不错,但高云桐更清楚郭承恩的品性,因而也不相信他会真的倒戈。只是这是皇帝做出的决策,他一时反驳不得,只能拱手劝道:“官家,理虽不错,仍需审慎!不要急着答应他。”
“我省得。”凤杞说,转脸就吩咐临时组建在并州的内侍省准备晚宴的菜单、酒水、点心果子,还要在并州的青楼楚馆中挑选相貌出色、技艺精湛的歌舞伎给来使侑酒。
“只少几句新词耳!”这位新君一脸朦胧的陶醉与期待,还未喝酒,仿佛已经醉了。
高云桐中午回到东院,对凤栖发牢骚:“不是颓丧,就是靡靡,我不管了,让他自己对付那些郭家的来使吧!”
凤栖问道:“怎么了?你这么生气,还挺少见呢!”
高云桐把凤杞今天接见郭承恩来使的情形说了,双手抚膝蹙眉道:“我担心他的纨绔性子又犯了。说实话,他是君,我是臣,即便发现不大好,也要留面子给他,不大好当面驳斥,但心里实在着急,唯恐他一个不靠谱,搞出什么事端来,补救都补救不回来的。”
凤栖晓得自家哥哥的德行,自然也有些担忧,忖了忖只能说:“既然你这么担心,今晚上我跟着一起过去,混在弹琵琶的歌姬之中。要是他有什么不靠谱的举止行径,我就想个办法,拿杯酒去乱以他语,也还是可以阻止的。”
凤栖举止常有叫人瞠目之处,但确实有勇有智,比凤杞靠谱,高云桐想了想,只能说:“你在屏风后面罢,免得郭承恩麾下那帮家伙闹出什么事端来。”
郭承恩对部下素来豪爽,只要对他忠心,他从不惜财,金银美人都是肯挥洒的,也养成他手下人大多是穷奢好色的豪杰脾性,一如当年被杀的乔都管。
因此,高云桐也不放心他的小娇妻。
凤栖笑道:“看你这打翻了醋坛子的模样!我哥哥难道不会护着我?他可不是那种卖亲人而求得利的人。”
高云桐正色道:“说实话,我不吃醋心里也有气,哪有你这样做妻子的?”
凤栖捏着他的脸冷笑说:“哼,偏生只有男人可以抛头露面、成名立万么?我偏不信这个邪!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遇事刚猛未必输给你们男人!胳膊上跑得马,拳头上立得人,再没什么好怕的!”
又凶又娇的神色出来,狠狠地挑衅地看了高云桐一眼。
气得他返身把门窗关上,扑上去一把将人摁在条榻上,气哼哼咬着她的耳朵说:“你胳膊上跑得马,于是厉害得没边了是吗?你哥哥是皇帝,我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但你可不是皇帝……看我今天不教训你个小妖精……”
凤栖虽有智勇,力气可比不上一个男人,即便想扭一扭挣扎,浑身也立刻被压制紧了,好在知道自己拿捏得住他,所以只消冷冷过去一个妩媚的眼神,问:“你想干什么?”
然后他的手毫不客气探入裙幅,把那湘江水一般的碧色丝搅起狂风巨浪。
风浪起时,她是勇猛的弄潮儿,牢牢攀住她的船桨,随着风浪被抛到最高空,眩晕之间依然凝望着他的眼,他的颊,如凝望着海面上永恒不变的星与月。
风浪平静,她又化作柔软的羽毛,扫得他痒兮兮的,含笑问:“干啥?难道竟还没叫你足意?”
凤栖笑道:“我是足意了,怕你没有足意。”
“为何这样说?”他有些奇怪。
凤栖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圈,嘟着嘴道:“晚宴上请了并州最漂亮的歌舞伎,哪个晓得男人们动心不动心?不如这会儿榨干一点,便能老佛入定,再无邪念了。”
说得高云桐又好气又好笑,捏她的鼻子道:“谢谢你厚爱,只是我没有话本子里写的那些男人们的雄风能耐,实在担忧我,我今晚回来再‘报效’你!”
玩笑话开完,还得整理衣衫,皇帝要举行的晚宴,没有多久就要开始了。
第282章
这场晚宴上虽然没有山珍海味、鱼翅熊掌之类,却大鱼大肉一个不少。凤杞一边劝酒,一边散漫笑道:“并州是兵家要塞,但是地大城坚,粮草、人口都没有在几场战乱里折损。你们多吃点,多喝点!”
郭承恩的军队已经吃了很久的盐水黑豆,饿是饿不死,馋也是馋得要命。
来使先还极力控制,借着品酒,一口一口咽口水。等酒过三巡,借酒盖脸,放开肚皮大吃大喝起来,很快就混得肚皮溜圆儿。
也忍不住赞叹:“还是南梁厨子做饭好吃。”
凤杞大笑起来:“怎么不好吃!你看看,就你面前那一碗小炒肉,嫩吧?为什么这么嫩呢?因为厨娘只取六个月以内乳猪的里脊芯子,一盘炒肉须三头乳猪才凑得出来。再看你面前的清蒸洛鲤,鲤鱼本是腥气重的,为什么敢清蒸呢?因为这不仅是洛水迢迢运来的新鲜鲤鱼,到了并州之后还用净虾肉喂了几天,去了河鱼的土腥气。还有这拌山笋,鲜吧?你以为这只是山笋?不不不,要用四只鸡先伴它煨六个时辰,才能把味道进得去,而那些鸡已经烂糊不堪嚼了,都赐给了打杂的下人。”
他滔滔不绝介绍着菜品,每一道菜都颇有讲究,听得郭承恩的来使目瞪口呆,而高云桐借酒杯遮着脸他的脸色已经铁青:并州经了两年的备战、拒敌,虽然暂时不缺粮,但也绝不富余,经不起凤杞这样的胡糟蹋。
只不过此刻他是臣,凤杞是君,又当着来使的面,不能轻易辩驳罢了。
凤杞还不足意,见来使抚着圆滚滚的肚皮吃不下了,便又笑道:“再来点曲子侑酒吧,看看我并州的美人们。”
他拍拍手,便见绡纱屏风后款款走过一些曼妙的影子,透过半透明的刺绣纱屏,隐隐可见歌伎头上垂下的步摇,肩上轻柔的披帛,泻地的长裙在屏风脚出露出来,轻红浅碧,凤头履缀着珍珠、绣着花,惹人无数遐想。
再一拍手,只听后面起势的铃鼓一响,接着是小鼓击起清脆的节奏,再接着箜篌琵琶流水般的音泻出来,美妙绝伦,一时只叫人恍惚如在天上。一组套曲结束,天籁般的歌喉响起,听得那来使陶醉不已,不由道:“听这嗓音,想必是个美人。”
凤杞花丛中玩儿惯了的,哈哈一笑:“莫急,莫急,全套看下来才知道妙处何在。”
果然,一曲唱毕,余音尚在绕梁,屏后又转出十余个穿着鲜艳舞衣的舞伎。
那长袖一挥,香风直达男人们的鼻腔,接着便看见轻薄五彩的绡纱衣袖和裙摆翻飞起舞,美人们纤细而矫健的腰肢扭摆如风中铃兰,笑靥更是甜如甘醴,妩媚的眼神只往男人们脸上飞这叫谁把持得住?
凤杞一边饮酒,一边看到郭承恩那里几个人眼儿都直了,有两个甚至忘情地想去抓香风阵阵的舞袖,抓了空之后还情不自禁闻手心里残余的香气。
凤杞笑问:“郭将军可喜爱伎乐?”
为首那个把持得住些,回眸笑答:“郭将军会欣赏伎乐,但不沉溺。毕竟色是剔骨尖刀,放松放松身心,发泄发泄精力也就罢了,不值得沉溺。”
凤杞点点头:“不错不错,郭将军是个有大志的人,朕十分钦佩,也很想与郭将军合作。其实在汴梁,我身为太子时也是见过郭将军的,如今却真觉得世事难料人生如此短暂,若不及时行乐,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位赶紧奉承:“官家说得极是!我们郭将军其实也希望早日建功立业,安定下来,来日做个富家翁含饴弄孙倒不好?”
凤杞举杯道:“朕本就是此愿啊!惜乎世事不遂人愿……唉……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吧!”
像是喝多了,指着舞伎中一个道:“过来给朕倒酒。其他人伺候着贵宾来。”
那些教坊司的歌舞伎本就是熟练的,顿时笑融融敛了长袖,露出皓白的玉腕,一个个坐到男人们的身边,在杯中添了酒,凑身上去笑着劝:“如此良宵,如此美酒,不痛饮实在可惜。来,奴奴陪您喝了此杯……再来个双杯。”
屏风后的乐伎应时地又来了一首靡靡的曲子,此刻简直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醉酒,整座宴堂里只有脂粉香、酒肉香弥漫,中人欲醉。
一个人醉眼朦胧指着高云桐道:“咦,少一个舞伎,高将军怎么身边没有人伺候?”
高云桐想着自己一路上披荆斩棘的艰辛,好容易开创了如今的局面,但所奉的君王怎么一个个都这样!要么醉生梦死,要么卖国求荣,现在随时准备着兵燹降临的并州却还歌舞升平,上演着这样活色生香的一幕。
他除了勉强陪着笑,一盏一盏地喝酒,掩饰内心煎熬,实在是熬得很难。
而又见凤杞醉倒在美人怀里,乌纱冠帽歪了,绛红纱袍皱了,一副丑态,犹自“哈哈哈”“嗬嗬嗬”放肆地与舞伎调笑不堪,心里溢出的便是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不由凛然神色,起身道:“官家,臣先告退了。”
凤杞道:“咦,莫不成怪朕没有给你安排美人?别急别急嘛,屏风后美人还有呢,不及跳舞的腰软,也强过一般村妇了。”
又喝道:“怎么没人出来伺候高将军?”
“臣”高云桐严词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屏风后飞奔出一个抱着琵琶的美人儿,亦是一般媚眼如丝,把他摁坐下来,笑道:“奴奴本想拆掉义甲再来伺候将军,哪晓得将军等不及了。”
又嗔道:“将军今日可不要煞风景,即便嫌奴奴不如那些漂亮,也勉强忍受则个。奴奴为将军斟酒。”
说着,倒了一杯酒往高云桐嘴里一灌。
换作他人,高云桐还能夺过酒杯往地上砸一砸,面前这个,正以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对妩媚而凛冽的眼,眼睫眨动,既似魅惑,又似深有机心。他不由怔怔的,身不由己喝下了她灌的那杯酒。
这名乐伎伺候人不算娴熟,也不大眼观八方照应身边其他男人,只管粘在高云桐身上,倒是娇俏百出,还有三分矜持,在其他男人看来,这大概是个美雏儿。
而高云桐手足无措,又没有推却反抗的样子,更显得像个雏儿。
男人们笑道:“我们也曾听乔都管讲过高将军,都道是个端方君子,会填词吟诗,可得教坊司娘子们的欢心了,但又清心寡欲如今看来,还是教坊司那些不够入眼,若是入眼了,高将军原来也是会心动的!”
然后纷纷抱着美人,又一顿推杯换盏,且向凤杞道:“官家的诚意,我们都明白,拨粮的事如成了,郭将军少不得投桃报李。”
凤杞搂着身边的一个舞伎,醉色里笑道:“好说,好说!不过今日已经乏了,明日再说?”
不仅他“乏了”,其他人也“乏了”郭承恩的军队当炮灰久矣,日子过得艰苦而郁闷,饭都吃不饱,更别提幹不思私藏的营伎肯拿出来让他们享受一二了。今日却是酒足饭饱,而现在又美人在怀,小腹里那股勃勃而起的热流已经按捺不住了,个个袍子下摆顶起老高,硬是遮掩着。
听南梁的皇帝这样说,此刻确实也都无心再谈什么“投桃报李”的大事了,纷纷起身道了“皇恩浩荡”,作最深的大揖,然后迫不及待跟着节度使府的“中侍”们,领着美人到各自公馆里享用鱼水之乐去了。
外头的嘈杂声没了,凤杞才放开怀里的那个舞伎,淡然说:“你回去领赏吧,对你家老鸨子说,今日亦记她和你的姊妹们一大功。”
高云桐看他此刻神色淡然,面颊红红的,酒晕尚在,但眼神已经如老僧一般,毫无绮念了。
高云桐有些愣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过,官家,臣还是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