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凤杞只顾盯着凤栖的一双手搅打茶筅,不耐烦地说:“这些都是高将军的长项,请自便吧。”
凤栖打茶沫的手顿了顿,悄然瞥了凤杞一眼,而凤杞回望过来,眼底似有说不出的况味。她于是继续凝注心神,点水观色,再继续把碧绿色的茶汤打出雪白的茶沫来。
好一会儿,几碗茶才点好。
凤杞倒又宛如要想法子打发时间的纨绔子弟一样,兴致勃勃说:“母亲和大姊如果渴了,不妨先喝,我素知亭娘有一手水丹青的妙艺,好久不曾欣赏,不知道妹妹今日忙不忙,愿意不愿意再做两幅。”
这种无事忙的模样,让周蓼的脸色又难看了。凤栖忙说:“好,不过技艺生疏了,画得不好哥哥别笑我。”
用茶粉在茶汤白沫上作画,是个不能迟慢,也不能性急的活儿。
凤杞饶有兴致地欣赏妹妹用茶粉作画,只见她手如拂云,寥寥几下便勾勒出了一个昭君抱琵琶的曼妙身姿。
他笑道:“这昭君有神了,腰如束素,顾影自怜,不知是不是在企盼汉元帝的回心转意?”又说:“昭君也不必总是昭君套,披帛随风,岂不是更有塞外的况味?”
凤栖正欲按他说的加个随风飘飞的披帛,突然听见高云桐急急的脚步声从外而来。他一般不急不躁,今日步子却有些凌乱。
凤栖也不由手一抖,原本准备飘逸斜出的披帛就画歪了,直接把那六幅湘江的昭君裙摆也给划出了难看的一杠。
凤杞大呼“可惜”。
然后大家便听见高云桐推开门的声音。
他表情凝重,语气沉得缀了铅块似的:“官家,靺鞨那里来了信使,要见见您。”
凤杞只顾盯着茶沫上丧气的一道绿痕,淡然而截然地说:“不见。”
高云桐说:“说是有重要的东西给官家您看。”
“我不要看。”凤杞说,“无非是骂我的檄文,或威吓我的信函,再不然带血的人部件,看着几天吃不下饭。”
高云桐说:“说送来的是,您妹妹凤栖的首级。”
闻言,大家都诧异了,且都不由看了看立在茶案前的这位凤栖这可不会是假的!
凤杞第一个笑起来:“那么,我们面前这位妹妹,又是谁呢?演得如此像,瞒过了大家?乃至瞒过了她的枕边人?”
凤栖缓缓说:“有趣。哥哥不如去看看,靺鞨人使了什么幺蛾子?”
凤杞犹豫了片刻,端起被凤栖画毁了的水丹青杯子,慢慢地呷茶,呷了半天还评点道:“虽然水丹青被一笔画坏了,不过茶的滋味倒是淳厚芬芳,妹妹的技艺并未生疏啊,我这小团龙也只配妹妹来点据此,妹妹也不会是假的,这茶味一如以往。”
含笑看着爱妹,又终于笑道:“确实有趣,靺鞨人讹骗我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次居然假冒了亭卿的脑袋。当然,他们不知道亭卿已经逃出来回到了并州,大概只以为我与妹妹还不曾团聚,想着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逼迫我投降吧?我还真好奇了,就去看看呗。”
高云桐点点头,侧身给凤杞让出了大门,拱手为礼,却一直沉如铁色。
凤栖原本淡淡的笑意也褪去了,看着高云桐的脸色和凤杞的背影,心里突突地跳。
凤杞到了作为正堂的节度使府大堂,衣冠都没有换,自然也是毫无架子,见到那个虎气十足的靺鞨来使,还拱拱手说:“贵使舟车劳顿,辛苦了。”
靺鞨来使像是幹不思手下人的狂傲模样,仰着脖子说:“你是谁?”
凤杞笑笑:“你要见的不就是我么?”
来使上下打量他一番,极其不信:“我要见的是那个胆敢在并州称帝的南梁废太子!”
凤杞笑得略勉强,但还是客气的:“呵呵,不才正是那个‘胆敢在并州称帝的南梁废太子’。听说贵使带来了我妹妹凤栖的首级?”
他憋着心里那股笑靺鞨人蠢如猪的欢乐情绪,舒展着眉头问:“请问首级在哪儿?”
这副掩盖不住的表情当然使得那位来使也觉得狐疑哪有听说自己妹子的首级送到了,还一副憋不住欢乐的鬼样子的?但若是人家派个假皇帝过来接待,也不是不可能。
他看了一眼边上那个按着剑,脸色黑沉的高家军统领这个如假包换那么管他呢,把头颅送到了就成。
于是,靺鞨来使把脚边一个螺钿雕漆盒子往前踢了踢,抬抬下巴说:“在里头呢,你自己来看。”
节度使府一个小厮看到凤杞点头了,便弯腰捧过盒子,摆在凤杞做样子的御案上。
凤杞闻到了里面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说不来的腥臭,又裹着浓郁的药气和熏香味。他不由用绢帕捂住鼻子,对那小厮说:“打开,拿出来我瞧瞧。”
里面果然是一颗人头。
打扮得精致:枯黄的发盘成云髻,插戴着玉梳与珠花,暗紫萎缩的皮肤抹着厚厚的铅粉,嘴唇点染胭脂,颊上和眼皮上还晕着轻红。是死人的枯骨,但又妥善处置过,依然能清晰地看出模样。
来使也正仔细端详着凤杞的表情:
凤杞始于淡定的笑容,继而在看到头颅之后满脸错愕,再接着瞪大了双眼,脸刷地褪去了所有血色,而牙关打架的声音毫不能够掩饰,伴随着他发抖的脑袋和打摆子似的肩臂,最后额角鼻尖均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人已经惨白到似乎马上要晕过去了。
“陛下!”高云桐忙在旁边扶住了凤杞。
凤杞说不出话来,眼泪却一颗一颗直掉,渐渐又如涌泉一般滚落下来。却还死死地盯着那个头颅不能挪开眼。
第278章
高云桐当然一下子就看出了凤杞不对劲:情绪已经濒临崩溃。所以,他才能眼疾手快,抢在凤杞要扑去厮打靺鞨使者的时候,一把抱住了他,说:“官家,冷静!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凤杞眼睛红红的,脸上纵横都是泪痕,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依然在挣扎着,仿佛要拔刀把这使节先杀了出气。
那使节明显也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退后两步,求助地看了看高云桐:“还……还谈不谈?”
“谈什么?!”高云桐喝道,“你们如此残忍地杀了官家的亲妹妹,如今殊死一战就是了,有什么好说的?!”
抱紧了凤杞,也是在示意他:拿着何娉娉的头颅假充凤栖的,必有原因,不要冲动之下生生把好棋走成了臭棋。
凤杞涕泗横流,噎着一股气几乎要打嗝儿,高云桐劝他:“官家消消气,先到后面歇息一下,我来和他谈。”
凤杞虽欲挣开他打人杀人去,但无奈双腿已经哆嗦无力,被两个亲卫一架,直接就架走了。
走了好久,来使还听见了他突然爆发出来的一声恸哭,声音虽远,响遏行云,伤若鬼号,惊得屋外大树上的鸟儿都“扑棱棱”扇动着翅膀飞到了半空。
高云桐这时肃然问道:“什么意思?你们太子什么意思?杀了的脑袋是装不回去的,是不是打算着两国撕破脸皮了?”
幹不思与凤震合谋,而不会与义军协作,这是确定无误的。但巴巴地送个人头过来,说震慑又未必能震慑,倒可能激起了义军的激愤,怎么看都像个昏招。
自凤栖逃回,两个人很是腻歪了一阵,也谈过目下的局面,唯独对凤栖是怎么能够逃回来的,高云桐并没有细问妻子在温凌军营,必然遭受了不堪的凌.辱,连肚里的孩子都丢了,逃出来的手段想必也不大见得光,或会是她不愿启齿的痛苦侮辱,还是不要主动提及罢。所以此刻,他虽然生气,也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原委。
幹不思派的人也跟幹不思本人似的,盛气凌人却不大有头脑,大概是任务已经完成,并无其他谈判的要求,所以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本来就撕破脸皮了,只是告诉你们这支叛军,与我们作对不会有好下场,这位燕国公主就是个例子,下次必要你和你们立的那位皇帝的脑袋了!”
高云桐不由冷笑连连:“还不知道是谁要谁的脑袋!你和你们太子说,叫他只管放马过来!我高云桐的脑袋就在这里,请他来取!”
于是叫人把这个狂妄使节的衣裳都扒了,绑在树上狠狠抽了一顿,打到嚎叫不出了,又割了耳朵,沾着这个人的血给幹不思写了封毫不客气的回书,把幹不思的残暴愚蠢骂了个淋漓尽致。
然后也不必给饭,将人直接绑到他来时的马匹上,给马臀两鞭,自让识途老马带着他回去找他主子了。
高云桐处理完前头的事情,又赶紧回到了后面议事的花厅。
好几个郎中正在穿梭,见高云桐征询的目光,其中一个熟识的大夫说:“高将军放心,官家刚刚是急怒攻心,一时晕厥过去,现在掐了人中、合谷两穴,已经缓过来了,喂了水,现在太后在叫人找莲子莲心,熬些静心的药汤给官家饮,其他药应该也用不着。”
居然还晕厥了!
高云桐点点头,道了“费心”,然后进门,见周蓼正怔怔在外屋坐着,两个女儿在旁边一个端茶,一个打扇。
周蓼见他,眼睛一亮,问道:“他回来就晕了,我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儿?贤婿”
高云桐叹口气说:“靺鞨送来的确实是个女子的头颅,不是新离世的模样。看相貌,应该是教坊司的行首、汴梁的义伎何娉娉。”
“是她?”周蓼又变得怔怔的,“我想起来了,大王曾两次想用何娉娉李代桃僵代替亭娘,她们两姨姊妹,都有何家的血脉,所以面貌有六七分相像。何娉娉也自应允的。原听说温凌很宠爱她,她也为义军传递了不少消息,不过后来就很久没有再听说她的消息了,难道竟是死了?”
她不由垂泪:“我此前只是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出了名的貌美官伎,却不料今日突然听说了死讯。”
但揾泪后,再一次疑惑起来:“可杞哥儿又怎么了呢?是官伎而不是亭娘。莫非……莫非他流连花街柳巷时,与这个官伎有过过往?”
凤栖终于说:“何止是有过过往。孃孃或许不知,哥哥那时最为人诟病的一项罪过,就是在七伯假立太子之礼,宴请北卢和靺鞨贺使时,哥哥不顾礼数,和两位别国皇子抢官伎抢的就是何娉娉。”
凤杞那时候已经入主东宫,他抢官伎的事久为人不耻,周蓼虽知其事,也颇埋怨凤杞的愚蠢无礼,但以王妃之尊,哪里理会他抢的是谁!亦是同其他人一般认为都是凤杞见色起意罢了。
现在才明白过来。
“难道……”周蓼吃力地说,“他那时候就动了真情不成?”
凤栖点点头。
周蓼心中一阵颓然,垂泪支额,长长地叹息一声:“冤孽!”
凤栖也凄然。
凤杞虽然纨绔性儿重,也无大才大智,但心性天真,爱上了就是虔心爱上了,烂漫无邪思地爱上了。他与何娉娉身份如云泥之别,他可能也并未认真思考过两人如何走得下去,只是在当时怀着那样的天真念头,想着对姑娘家好,总能感动人家,使得两情相悦。
周蓼半日亦说:“何谓他冤孽?当年你爹爹之于你姐姐何瑟瑟,也是一般的天真愚昧、自以为是。没有世事动荡,何瑟瑟尚与他一辈子都是怨偶,何况杞哥儿面对的是如今局势?!”
凤杞不过单相思,没见过何娉娉的周蓼都猜得出来。
可自古单相思最痛苦也最美好,凤杞那点炽烈的感情,或许会是他生命里仅存的火光。
正说着,突然听见里屋传来凤杞痛苦的呻唤:“谁来……扶我起来?”
大家赶紧起身到里头看望他,一叠连声问着“怎么了?”“好些没?”“别乱动,要什么?”……
凤杞双眸茫然,挣扎着似要起身,眼眶子像被烧得通红,双唇像被烧得干裂:“我要问问……问问那个来使……”
高云桐说:“那人太可恶了,我叫打了他一顿狠的,割了耳朵回去送回信了。”
凤杞恨恨地盯着他:“高云桐!我还有话要问他!”
凤栖说:“哥,那个信使又懂什么?我却知道一切因果,你有话,你问我吧。”
凤杞果然转眸:“你……都知道?娉娉的死,你都知道?……”
他有些责问的意思,但凤栖不与他计较,点点头说:“我都知道。她是怎么到温凌身边的,又是怎么死的,头颅为什么要保存着,如今又为什么送到这里而我又是如何在靺鞨军营里活下来、逃出来……我都可以讲给你们听。”
大家一顺儿看着凤栖脸上划过的一道又一道晶莹的痕迹,但她嘴角坚毅,毫无哭相,湿湿的睫毛一抬起来,眼中便有凝然的光芒。
凤杞仿佛被她眼中的光芒震慑,在她说了句“哥哥请躺下休息,听我说即可。”他就乖乖地躺下了,既想听,又有点害怕。
“何娉娉去温凌营中,是为了救我,也是为了当他身边的细作。温凌那时候只以为我死了,何娉娉成了他最大的慰藉,所以也相当受宠。”凤栖说,看凤杞纠结的眉目,又道,“是的,妹妹和心爱之人很难抉择,但那时候,没有人有抉择的权力,只有使命。何娉娉的大智、大勇,便是在使命摆在她面前时,才呈现出来的。”
凤杞目光中的愤恨开始减少,翕动着嘴好半天,原来是催她:“你继续说呀,后来呢?”
凤栖说:“温凌不是一个容易被情左右的人,何娉娉是他身边的细作,他很快发现了,并且欲图反间,所以不动声色,用她来传递消息,削弱幹不思的实力,又摘开他自己。但他杀娉娉,是出于被幹不思逼到绝处。杀人灭口,既使得他摆脱了嫌疑,也免得何娉娉再受酷刑这是后来温凌告诉我的,娉娉被勒毙之后,他叫最好的巫医,用药油和石灰腌制她的头颅,所以后来一边摆弄欣赏她的残骸,一边告诉了我这些。”
凤杞又发起抖来,嘴里喃喃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凤栖说:“娉娉不是傻,是勇敢。”
“她就是傻……她若是愿意等我……”
凤栖不由冷笑了一声。
等你?等你什么?等你在秣陵做废太子?闹着出家?还是现在一副颓丧样儿?
大概这不屑的表情刺激到了凤杞,他喃喃的声音高了些:“我……至少保得她的命在!她该知道,我是真心喜欢她的……”
凤栖冷漠地说:“可她在国家倾颓、危难存亡的时候,不会像你一样囿于小情小爱里。”
凤杞一下子用胳膊肘把自己的半边身子撑起来,攥紧了拳头,连说了三个“你”,仿佛要打人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