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怜惜的目光,叫凤栖简直不敢相信这与以前的温凌是同一个人。
不过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直直地盯着他,眼睛里在蓄泪,只不过因为是仰躺着,所以始终蓄在眼眶里没有流下来。在温凌看来,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波,他也随着她眼波闪动而心酸。
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温凌得先把要紧的事交代好:“幹不思应该暂时没有发现你没死,但事后必然要查验首级,送到你哥哥那儿震慑。你脖子上的刀伤不致命,血也已经止住了。我用何娉娉的首级和营伎的尸身拼做一个‘你’,何娉娉的头或会露馅儿,我也顾不得了。”
他顿了顿,又说:“但你要在幹不思起疑心之前离开这儿,他死无对证,也就无可奈何了。现在营地里正在对着篝火喝酒狂欢,舞伎歌伎来来往往伺候着也不会太引人注目。我叫人送你出军营网城,给你一匹马。幹不思和郭承恩的军队分布遍及北边整片,你往洛阳方向,或者太行山方向,机灵点,能有条活路。”
他语速很快,飞快地交代了一切。
说完了,突然又怔怔的,看着凤栖盈满的双目终于盛不住泪水,眼角一道又一道水光闪烁过。
温凌垂下头在她眼角亲了一下,泪水咸涩,一如他此刻的内心。
“凤栖……”
凤栖没有被绑,于是伸手在他眼角沾了一下,又看看自己的指尖,也是湿润的。
她的口型在说:“你可真傻。”
他的泪不由地涌出,垂首在她耳边说:“我是傻,可能过了今晚我都会后悔……凤栖,趁我没改注意,你不要别扭,你乖乖听话。”
他温热的呼吸已经喷了过来:“杀死了,人就没了,即便头颅可以盛放在匣子里时时赏玩,我还是知道,这就是永久失去了……我不想……”
“失去你”三个字他咽了下去,大概觉得自己这样说显得太卑微,太愚蠢,太好笑。
他的手颤巍巍地、虔诚似的抚摸她的脸颊、她的头发,如赏玩最爱惜的珍宝,然后轻轻地揽了揽他最爱的她的腰。
他其实知道,放她走,还是一种失去。
但此刻,他宁愿不占有她的头颅,而放她活着离开。
他好像突然有些领悟她曾经说过的“喜欢”。
喜欢,应该是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她,为她的一颦一笑而牵挂,为她的自由欢乐而欢乐。他占有过那么多女人,包括何娉娉的头颅,今日才突然想通,突然舍得了。
温凌的眉宇松了开来,泪痕没有擦拭,眼眶和眼睛一样红红的,但弯起了柔和的弧度。
“今日分别,可能没有再会的时候了。”他说,又说,“不,也有可能沙场上再会。”
凤栖张着嘴,用口型说:“沙场再会,我只怕也不可能还你今日这份情。”
他带着泪光笑了,低声说:“不用你还情。如沙场再会,我大概也不会再手下容情了。不过,要是你占优势,你也不必容情。从你离开时起,我们又将是敌人。”
他万分不舍地吻了吻她的嘴唇。
她失血不少,嘴唇、脸颊和指尖都是冷的。
温凌也毫无绮思,只觉得这是最后一刻了,他的一切情意将随着这一刻的过去而随风飘散。
“我给你准备了加石蜜的热奶茶。不要怕咽喉痛,一定要喝下去,补充一些体力。”他说,“你是舞伎打扮,不能背好大的行李,就备了一面羯鼓,里头装了肉干和一点碎银,也好遮掩。”
凤栖被他扶起来,喝奶茶时果然感觉到咽喉刀割一般,但她头一次那么乖乖地听他的话,忍着痛喝了一大碗奶茶。身上有了力气,再站起来好像也不虚弱了,此刻疼痛和孱弱都抵不上活命逃出去的念想,她咬着牙撑起一切意志力,踉跄起身。
“我要去看看溶月。”她做着口型。
温凌摇摇头:“不要看了,死无全尸,惨不忍睹。”
凤栖一阵悲,手撑着死去那个营伎打扮何娉娉头颅时所用的矮桌。手心黏黏的,翻开掌心看时,是一手血,那个无辜替死的营伎的血。
凤栖攥紧了手心的血,想着溶月,想着何娉娉,也想着这个自己素未谋面就被杀死的可怜小女子。如今她唯一能为她们做的,就是努力活下去,将来让这些侵略者血债血偿。
所以扼制住内心的愧疚感,凤栖在腰间系好羯鼓,理了理半透明绡纱的舞衫。见温凌揭开了营帐门,她便毅然钻进了外面黑漆漆的夜。
“我得去陪幹不思,免得他起疑。”温凌低声说,“他带的帐篷已经搭好了,占据着往官道上的通路。不过没关系,他本人在篝火边跳舞喝酒,帐篷边他的亲卫不认得你,只会当你是送给他度夜的歌舞伎,你自然一点走过去就是,我的人会送你到网城之外,那里备好了马匹与鞍鞯鞭子。”
“凤栖……”他情不自禁又把她揽进怀里,但只一下就松开,怕其他人看见。
他喉结动了动,再三看了看她,终于说:“走罢。”目送着她。
凤栖用薄纱蒙着半边脸与脖颈,挎着羯鼓,跟着温凌的亲兵一路往西走。
因虚弱而摇摇的步履被沿路的靺鞨兵看到,便时有起哄声。温凌的亲兵很镇定地对伸手过来瞎摸的靺鞨兵说:“喂,这是我家大王奉给你家四太子的美人儿,你也敢先沾惹不成?”那些手就会唯唯诺诺缩了回去。
到了一座极其豪华的大帐篷前,门口插着猎猎的紫金旗。幹不思的近侍盘问,而温凌的亲兵则如前所说,道是凤栖乃奉给幹不思的美人儿。
幹不思好色人尽皆知,亲兵倒也不多问,只说:“进门要检查一下,以防这小娘们带着有妨碍的东西。”
凤栖踮起脚,对温凌的亲兵耳语两句。
那亲兵便呵斥她:“怎么到了地方就要撒尿?”又陪着笑:“这小娘子第一次伺候太子,估计是害怕了,尿多。”
幹不思的人哈哈一阵笑,努努嘴示意她到后面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了。
这原是计划中的一步,让她走进网城边际而不被幹不思的人起疑。
凤栖伸手轻轻抚过幹不思那豪华大帐篷的彩毡饰边。她掌心的血擦在了上面。
回眸看,篝火在营盘中央,亮了半边天,歌舞热闹,欢声笑语。
帐篷密集的地方也有烛火,酒香、肉香飘散弥漫。
她却在往黑沉沉的暗夜里走,有甚于她当年入京、遇到高云桐时所走的小道。
而今,她一样毫无害怕。
过了网城边界,温凌的亲兵带她穿过木栅,又绕开铁蒺藜,半人高的荒草掩着废弃的官道,两山掩映的地方拴着一匹马。
凤栖踏上马镫,飞身上马。
山林里虎啸猿啼,一层一层的幽暗宛如吸人魂魄的鬼蜮之地。
连那亲兵都打了个寒战,用生疏的汉语说:“沿着山路往西一直走,就是洛阳。大王说,你自己小心。”
递了个松明火把给她。
凤栖摇摇头:“我身上有火镰袋,火把未免太显眼了。”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找到了北斗星的位置。于是拎起缰绳,夹了夹马腹,身下的马感觉到骑手的娴熟,咴咴两声,抬蹄做好了飞驰的准备。
凤栖一段飞驰后慢慢降下了马速,回头后顾,来路没有人影、没有马蹄声。
温凌是真的放她走了,没有派追兵潜随。
打马过了这段山道,往西则到未经兵燹、相对繁华的洛阳;往北则是连幹不思都怕经过的太行山脉。
她再次看了看北边那长勺状的一组明星,圈过马头,朝荒草间一条隐没不见的小路而去温凌的沙盘她看过几次,排兵布阵见不着,但山河地势、道路分布已经牢牢记在心里。
第272章
凤栖策马狂奔了一夜,到东边天际出现鱼肚白的时候,她的马已经喘着粗气,近乎支撑不住,她赶紧下马,解开笼头,把马拴在溪边一颗树上让它休息吃草;而她自己也觉得头晕目眩,俯身喝了两口冰凉的溪水,又扯破羯鼓,取出里面的肉干,坐在一块平整石头上,努力把肉干嚼烂咽下肚。
四周是萧瑟的群山,孤独的溪流穿行在谷地间,耳畔响了一路的狼嚎虎啸,随着黎明的到来而渐渐消失不闻,此刻响起的是淙淙的泉流声和婉转的鸟鸣。
凤栖一边努力地嚼烂干硬腥咸的肉干,一边不由想起了死在她面前的这些人,泪水终于在这一刻泛滥,止不住地落到她轻薄的舞衣上。她哽咽着努力地吃着,她要活下去,她还有价值、有作用,为这些枉死的人,为她的所爱,为她的国土江山。
突然,她听见动静,立刻警觉地站起来,解开缰绳,扶着马背,握着马鞭,随时准备离开或战斗。
马咴咴地嘶鸣了两声,摇头晃脑似乎不愿意被她打扰,然后又低头吃草。
看来不是山中野兽,没有惊吓到她的马。
凤栖痛哭的自由也被吓没了,赶紧抹净颊上的泪痕,四处环顾。
她的敏锐知觉并没有出错。她看见荒道边光秃秃的山石上被早晨斜斜的朝阳映出了几条长长的影子。
她赶紧藏身在树后,心里想:人看来不少,如果明显抗不过,与其被抓,不如跳入小溪溯流而下。可惜她还不会游泳,溪水下游如是湍流,只怕命便休矣。
一时间突然想起了高云桐,他生在水乡,有一身好水性,那时候陪她跳下高崖,落入涨潮的大河里,也能护得她周全。如今看似逃离了温凌,也尚未知能否有命与他再见。那股悲酸滋味涌起,眼睛又要模糊了,赶紧用力拭泪,又掐了自己一把,以保持清醒冷静,不能为害怕、懦弱或悲苦消极的情感左右心智。
几条人影越逼越近,凤栖欲要逃跑,想到马匹已经来不及处置,就是那犹豫的片刻,她已经听到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是带着晋地口音的纯正汉语:
“嘘嘘,慢一点,轻一点,这里虽是太行山林地,但时不时会有靺鞨人前来打草谷,可不能大意了。”
“是的,再靠近一些便到了靺鞨太子驻军的地方,咱们虽是游奕军,有些打探消息的经验,但也不能疏忽怠慢。”
…………
凤栖不由就愣在原地没有动。
她很快看到人影转过山壁,背对着清晨的日光,出现在面前。
那几个人见到她和马的身影也很紧张,“呼啦”声声,纷纷拔出腰间的朴刀,然后见她只一人,又是个单薄纤弱的小娘子,略微放松了些,只是依然没有失去警惕,互相使个眼色,轻巧几步便成阵势,团团把她围住,大约有二十个人。
“小娘子,大清早的,独自一人在这荒山野岭做什么?”为首的一个戴着范阳笠,眉目森然,五大三粗。
凤栖看他们的衣服,都是靛蓝色半臂,或麻或葛,腰间扎着牛皮带,小腿上打绑腿,脚上是草鞋。
她已经有些激动得热泪盈眶,哽咽了几声问:“众位是太行义军么?”
然而咽喉刀伤水肿未消,根本发不出声音。
好在口型还比较明显。为首的那个眯了眯眼,道:“不,我们是山间猎户,一起出来打狼。你呢?你是什么人?”
“我从靺鞨军中逃出来的。”
这些太行山上的游奕军互相对视着,大概因为能从凶暴的靺鞨军中逃出来,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不过这个小娘子穿的是轻纱的舞衣,绡纱已经被林间的树枝刮得破破烂烂的,小衫露着肌肤,脖子上裹缠的披帛透着血迹,一张清水脸在秋夜的风霜里冻得发紫这幅相貌和打扮确实像是军营中的歌舞伎,就是狼狈不堪了些。
太行军大多数是穷苦人家出身,对苦命人天然有一种同情心,哪怕想着她可能是低贱的营伎,也没有瞧不起的意思,唯只不能不存着些警惕心。
“小娘子,你是偷了军马逃出来的?还……会骑马?”
凤栖点点头,做了个口型:“我要见高云桐。”
但义军愈发谨慎,怕她想接近高云桐是别有用心,摇摇头:“我们是山间猎户,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你要是无处可去,我们先带你到我们暂居的棚子里休息片刻。”
凤栖能理解他们警觉的心思,又点点头,不提非分的要求。
于是这些游奕军分成两队,人少的一支陪着凤栖到休息的棚子去。
凤栖在马上支撑着身子,日光越盛,她眼前越是白光漫漶,虚弱得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好容易坐下来,头顶有了遮阴的顶。她哑着嗓子说:“我认得高云桐,我要见他,他在哪条陉口?……你们不愿意告诉我也没关系,带一封我的手书……”
那几个憨实男人默默地看着她,但见她晕沉沉的模样,赶紧递过来一碗白水。
凤栖就着陶碗喝了两口,缓过气来,又说:“给我一段炭行么?”
她用炭笔在披帛上写给高云桐的手书,开头是“嘉树如晤”,这支游奕军为首的便已动容,张了张嘴,见她接下来写到“妾幸得求存,知靺鞨二王兄弟龃龉,四太子列兵河北,而疲态已生;伪帝踞汴京而意在求和,骑墙摇摆势不长久;黄龙府亦有内应关联,君当悉知。”
这些消息不怕人看,但可以让高云桐的下属们知道她心有丘壑,愿意带她去见这位太行军领袖。只是手抖得厉害,不大受头脑控制,想再多写点却握不住炭笔,眼前一阵阵发黑。
果然,游奕军的首领突然问:“你是……高将军的妻子?”
凤栖缓缓地抬头看他,情绪激动到血液上涌,而脖子上伤口似又迸裂,一时间觉得头晕目眩,伸手一摸脖颈的包扎布帛上又渗了一层鲜血,她一夜困、累、饿、伤、失血……硬是靠意志力支撑着自己,现在终于能够放心下来,喉头咸腥而心中坦然。
众人见她赫然倒地晕厥,赶紧“呼啦啦”扶掖,又见那张手书上抹出了几道长长的血手印,亦都悲愤不已。有赶紧把她抱到榻上的,有为她撒金疮药粉重裹伤口的,有带着她的手书飞马驰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