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霈当不得女儿抓了他的手摇了又摇,正理歪理说了一条又一条。凤霈只能说:“你总有理!不过,得带禁卫去,而且,不能让你母亲知道,否则咱们俩一道吃挂落。”
凤栖到高云桐所住的客栈时,他还真不在。
因随她来的人都是宫里装扮,店家不敢不放人进去,凤栖径直进了他的屋子,见里面一色半旧的陈设,床上的铺盖是他自己带的,也是半旧,叠痕宛然。行李很简单,摆在一边就两个包袱,余外一套弓箭,一把腰刀,一条马鞭,都是武人的用具;书桌上一个墨盒,一本《李卫公问对》摊着,里面密密麻麻夹着做批注的小纸条。
凤栖坐下来翻了两页,又看了看他一笔俊逸的小楷批注,见一段文字:“曩者民习于治而不知兵,不意之祸如蜂虿作于杯袖,智者不暇谋,勇者不及怒。自乱离以来,心安于斩伐而力闲于攻守,靺鞨虽暴,有王师为之援,民心坚矣。(1)”
凤栖焦躁的心情略略平静,伸手又翻下一页。
突然听到一声门响,她错愕抬头,而门口那位更是错愕,捧着一大包东西,半日才“啊?”了一声。
凤栖很快平静下来,翻了翻眼睛问:“不认识了?”
高云桐好半天才陪笑道:“是太想不到了。”
他放下东西客栈窄小,只能都堆在床上然后搓搓手,看凤栖站起身,他很客气地说:“坐啊。”
凤栖冷哼一声:“好生分!”
高云桐眨眨眼,然后把床上的东西推出一片空地:“那坐我身边来?”
“呸!”惹她一啐。
她今日横眉冷对,高云桐聪明人,很快就想明白了,坦坦荡荡地面对她的质问。
凤栖居高临下站着望着他,说了一句:“好没良心!”
高云桐说:“是呢。我昨日苦等苦盼,把购置行囊的时间都用在陪晋王喝酒上了,可惜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望了。”
“你的意思是,我好没良心咯?”
高云桐笑笑,眉梢挑挑,好像在说“难道不是你吗?”
这副欠揍德行果然惹得凤栖扑过去,对他的劈头盖脸一顿猛捶。
他护住头脸,然后任她粉拳砸过来。
凤栖打累了,停下来叉着腰喘气,高云桐放下护脸的手,笑吟吟看着她,然后说:“力道恰好,这几日背弓箭背累了,肩膀还有点酸,你再给捶几下?”
这原是有打情骂俏的成分。
这次凤栖再扑过去,就被他带到怀里箍住两条胳膊,站不住只能坐在他大腿上,她几乎是噘着嘴嗔怪她:“你好狠的心。”
凤栖挣扎两下,感觉他的力气又变大了,便只能抬头瞪视他。
而他飞快地探脖子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
凤栖低声喝斥:“别闹!”
她心有点漾漾,但更多地还是悄然观察他的神色总要他入彀,她才方便说接下来的话。
而他也是一样,笑容有点迷蒙,眼睛还是清澈锐利的,征询般看过来,仿佛在等她先开口。
凤栖便道:“恭喜恭喜,‘高小贼’终于变成了‘高将军’。”
高云桐说:“不敢当不敢当,‘高小贼’的贼名还等你爹爹发旨替我平反;‘高将军’也还只是个草寇的领袖而已你今日是来探一探‘高将军’的虚实么?”
凤栖微微一噎,然也不能被他看出破绽,顿时冷笑道:“没有这个胆量!我只敢来向高将军求情,如今您是掌握高家军的人,曹铮将军也与你亦师亦友,宋纲相公当年也把你视作人才,我们这孤苦的一家子,在汴京硬撑着,做看坟牵马的勾践一样,拿着自己肩负的耻辱,为万民争一点存身立命的空间。现在被我亲伯伯当作檄讨的凤氏逆贼,冤也没处喊,苦也没处诉,只能求您口舌留情,给晋王一家一条活路。”
她嘴尖舌利,说得刺人心,但亦很真挚,所以说到自己一家像忍辱负重的勾践时,她忍不住鼻酸,只能尽力睁大眼睛,不让泪光凝聚起来。
高云桐嬉皮笑脸的神色褪尽了,好久方道:“亭卿,这些话,是因为你不信我?”
“我不信你?我一直那么信你。”凤栖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眼睛里的水光越漾越多,锋利的目光也慢慢模糊在这样的水光里,让他不由心惊起来。
“我……我知道。”高云桐有些磕磕巴巴的。
“那你还质问我‘不信你’?”她凶巴巴的。
凤栖接着说:“你来的信,我都当做最可信的消息,爹爹因为我笃信你,也信你的每一条消息。我自以为我晓得你的每一条意思,可如果你真的把我的信任往脚底下踩……”
她的眼泪落下来,用手背抹去了。
高云桐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失去理智,可是看到她哭,他心里酸楚。不该说的誓言不能说,不该有的保证不能有。
他只能酸楚地说:“你不用再试探我了,我对你并不打算有丝毫的隐瞒。不错,我是要去吴王地盘上看一看,比一比,倒不是因为你爹爹诈降靺鞨诈降的事我和曹将军都明白,晓得他为了万民和社稷的苦心但是如今国家危难存亡之际,必须有一个刚猛敢战的君王来主持大局。”
凤栖默然。
凤霈懦弱无能,到如今的位置也完全是因为赶鸭子上架,而不是自己发奋想成就什么伟业。
从理性的角度看,他确实不是一个好君王,甚至真的遭遇到靺鞨再次兵临城下、以屠城相威胁了,他很可能是柳舜那种虽不敢降,但也不敢战,只能一死以求解脱的人。所以,做臣下的此刻要推选一位能力更出众、勇气更卓绝的皇帝来绝地反击,确实要比一比。历朝历代,取而代之的武将都不少。
凤栖不由悄然瞥了他一眼。
高云桐意识到她这一瞥中的含义,忙说:“我不敢承诺你什么……毕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私事。但你可以放心一点:难道我会在这个时候搅动两王争位?不会的!这会儿必须齐心协力,不能让靺鞨人捏住我们的一点点破绽。所以即便我觉得吴王更适合大位,我也不会、也没有能耐奉他为君,我只希望我能说动宋纲,收回檄文,先帝仅剩的两位宗室亲王须齐心协力、共同抗敌,打退靺鞨之后,一切再说。”
“怎么再说?”凤栖突然凌厉地问。
高云桐凝望着她的眼睛,只说:“自有民心。”
她的手指突然抚在他的脸颊上,让他浑身几乎一战。
凤栖笑得有些媚,侧着头问他:“若是像我朝开国高祖那样,军心民心都有了,黄袍加身也推不掉了该怎么办呢?”
高云桐一凛:“我读圣贤书长大,绝不做乱臣贼子,也绝不许别人做乱臣贼子。”
凤栖从他腿上起身,说:“你发誓?”
“我发誓!”他郑重地举起右手,四指朝天,“高云桐若成大梁朝的乱臣贼子,天共诛之。”
凤栖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誓言……也不是不能打破的。”
高云桐说:“那你就看我的行动。”
又说:“其实我也真没你想象中那样的军力和权力,一支支乌合之众要带好,还有去粗存精的过程,很难。而凤姓治国已久,天下百姓膺服,早已成为习惯。我如今只是看着山河破碎,心中愤懑不平,想为国家、为百姓尽绵薄之力。”
话说到这份儿上,凤栖又恢复了一些信赖,重新坐在他身边床上,双手撑着床板叹了口气:“你要知道,我爹爹,毕竟是我爹爹。他从小就对我特别好,我那时候不懂事,还不以为意,现在知道他也很难,欲放浪江湖而不得,每天煎熬却也不敢怠慢国事。你也要知道,我三伯吴王,年少时就得先祖父献宗皇帝一句‘鸢肩豺目,舌灿莲花,似误天下苍生者’的考语,到底是为何呢?”
这话像在攻击吴王,高云桐内心有些反感,不过能够理解凤栖的做法,所以不愿迎合,只用其他事打岔。
他笑道:“难得见面,却谈别的男人!咱们不管吴王了好不好?昨日承蒙大王盛宴,今日也该请你吃点东西聊表感谢。”
凤栖好奇起来:“你打算请我吃什么?”
高云桐说:“你在宫中,肥甘美味一定吃得不少,但汴京里出名的小食,估计你都没有品尝过。”
他打开刚刚抱进来的那些包包袋袋,絮絮叨叨说:“我在外流放这些日子,特别特别想念汴京城里小摊小贩做的小食!看着不登大雅之堂,其实味道可好!”
他拆开竹纸包着的一包点心:“香糖果子,特别解馋,特为买回来晚上吃。”
拈起一块送到凤栖口边:“你尝尝。”
凤栖撇开脸:“我不饿。”
他便自己吃了,糖蜜的香味一阵阵涌出来。
然后又拿了滴酥鲍螺,说:“这是牛奶中的酥油做的,明日路上也带不走,也是晚上解馋吃的,你不尝尝不饿也不妨碍尝尝。”
“你这个人,”凤栖依然不吃,“嘴这么馋,哪里像个带兵打仗的人。”
他笑道:“就是因为马上要带兵打仗了,又要啃干饼、吃面茶,这些故园滋味不可再得,只堪追忆,所以今天要放量尽兴。”
他又拆开一个纸包,这次直接把亮黄色一团放进凤栖嘴里:“这个你爱吃。”
一股辣味冲鼻而来,凤栖忍着吐掉的念头,皱着眉问:“什么东西?我怎么会爱吃这样的东西?”
“你都忘了?”他笑道,“韵姜糖。这是我要带着路上吃的,耐放、提神、充饥、滋味悠远回甘,高某生平酷爱。”
凤栖回忆起了这个滋味,不仅是姜糖的滋味,还有另一种滋味上心头。
“你明儿什么时候走?”她问。
“下午吧,未时后应该雪霁,路上会干一些,从官道向南应该来得及到驿站打尖。”
“行,你等我,我和你一起走。”凤栖说,“你要哄我,通关的凭由就不给你了。”
她不知何时从他褡裢里抽出了那张凭由,然而对他笑了笑。
高云桐不可思议,却又没有出语阻止。
第161章
凤栖回到宫中,悄然开始收拾行囊,收拾了一会儿有点忐忑,突然听见外面有通报“娘娘来了”,她慌忙把包袱藏到柜子里,然后坐在妆镜边摸头发。
周蓼踏进门槛,看她这模样不由心生狐疑:“怎么,还不卸妆休息么?”
凤栖摸摸头,说:“正准备卸妆呢。”
伸手摘耳环,偷偷从镜中看了母亲一眼。
周蓼正凝然望着她,望了一会儿说:“你爹爹都告诉我了。”
凤栖对着镜子悄悄龇了龇牙,心道:父亲果然永远都是那么不靠谱!说好了要瞒着的,结果一点都瞒不住。母亲这会儿过来,肯定没好事,八成是来责备自己出格的。
果然,周蓼坐在她身边,遣走随侍的宫女,就开始喋喋不休了:“我已经说过你爹爹了,你不仅是大家闺秀,不应当轻易出门,而且现在你这身份还是被瞒着的,更不应该落人的眼。……”
接下来就开始侃侃谈《女则》《女诫》,时不时还要抽凤栖背两句。背得出来就责她“既然知道,怎么不遵从?”背不出来更是摇头叹气:“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凤栖只能听着,而素来不是肯耐烦挨骂的性子,慢慢就屏蔽了母亲的声音,而开始自顾自想心思,特别是明日下午如果要跟着高云桐往江南去,要怎么样才能悄悄出宫呢?原来还想着再哄哄她爹,但现在有个这样嫡母看住了,只怕也难哄了。
不知想了多久,突然听见周蓼的怒声:“我问你话呢,怎么不答了?”
凤栖咽了一口唾沫,期期艾艾道:“女儿不记得了……”
周蓼气得发笑:“亭娘,我又没有考问你《女则》,只是问你去找高云桐,问出来什么?他此次到汴京,总不会只是做个‘递铺’?”
但接着她狐疑的目光就随着凤栖发呆的眼神直接寻觅到那个柜子,精得很,立刻问:“里面藏着什么?”
“日常的衣服罢了。”
周蓼道:“打开我看看。”
“这是女儿私人的衣物。”凤栖抗声道。
周蓼忍着一口气:“我亦是女人,有什么私密的衣物我不能看么?”
她见凤栖又惊又怒,好像又要犯倔的模样,心里猜测大概里面是藏着她与高云桐私赠的表记了。
她冷笑道:“亭娘,我知道你姐姐以前喜欢给你讲各种故事,什么《俏花魁嫁得卖油郎》,什么《莺莺传》……却不会讲列朝历代的列女,她无非是以等下之人的身份,揣测轰轰烈烈的情情爱爱,殊不知哪个正经人家的娘子会指望着这样无媒的苟合?”
凤栖气得脸都红了,忍着听了指摘自己亲娘一会儿,突然爆发似的冷笑道:“母亲不用说了,您瞧不起我姐姐,觉得她不过是‘等下之人’,是臭不要脸勾搭男人上位的教坊司小姐,所以觉得她也定当把我教坏了。”
周蓼见她这样子,倒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没有瞧不起何娘子,但她教养你我确实不放心,我不能叫人在背后笑话我们晋王府娶的是周大儒家的女儿,却教出不成器的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