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不思见她手指在胸口上下挥动,鲜红的指甲和鲜红的肚兜边儿相映成趣,雪白的手和雪白的锁骨亦美不胜收。
他绮念乍一起,想起温凌的阴毒和刘令植的险恶,顿时脊背发凉,一点兴味都没有了。
只说:“没错,那就是刘令植那汉人老贼了!我定然饶不过他!”
何娉娉似乎有些慌乱,好像要劝他,又不知道怎么说,眼泪现成就有一样,叫了两声“殿下”,又抽噎道:“也不一定就是他。”
幹不思哪顾得上她!他隐约看见窗外有人鬼鬼祟祟地瞟过来,不由咬牙切齿狞笑道:“还等着仙人跳成事儿啊!”
何娉娉慌乱地说:“要是不成事儿,我必被大王打死了!”
幹不思本不关心她会不会被打死,但在他拂袖出门之前,感觉到美人儿柔柔的双手紧张地拉着他的袖子,哭哭啼啼地求他:“殿下,可怎么办?我会被大王打死的!”
幹不思忖了忖,笑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解除我们俩身上的疑点。你只推我头上就是了。”
突然扬起巴掌,狠狠给何娉娉脸上来了一击。
她哪经得起这个!顿时天旋地转,扑倒在地上,额角又在木地板上一磕,人失去了知觉,隐隐听见幹不思捋着袖子边走边喊:“哪有这么不识抬举的小娘!”
第153章
何娉娉悠悠醒转,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榻上。
榻也不是她日常自己睡的那张,不过很熟悉,是温凌的卧榻。
何娉娉挣扎着起身,头被牵得一痛,顿时呻唤了一声。
帐子被揭开,露出温凌的脸,他一脸和煦,问:“你醒了?”
何娉娉捂头时,已经感觉到了头上缠了一圈素绢,里面肿起鸡蛋大的包。此刻脸颊的疼也清晰起来,牵着左边耳朵都胀鼓鼓地疼。用手一摸,火辣辣的,摸得出肿起来的手指印。
温凌坐在她身边,听她“丝溜溜”倒抽凉气,蹙着眉好像要哭了,忙安慰道:“幹不思不是人!又不是他家的姬妾,随他怎么打我也管不着;我的小心肝儿也许他打?”
表功似的说:“我先差点和他打一架,幸好被拉开了,不然闹到父汗那里,又是一双小鞋送上来。”
何娉娉一眶子的泪:“大王……奴没有为您成事儿……奴太没用了!”
温凌急忙把她环在怀里抚慰:“也怪我来得晚了,快别哭了。他那个狗脾气,幸好没成事儿,不然不知道弄成什么后果。”
何娉娉当然听说过幹不思的粗鲁,南梁官家最宠的一个年轻美貌妃子,鲜花似的,被充作抵偿犒军金,分到靺鞨君王帐下后,又被幹不思当礼物一样讨要到手,结果干得太狠,流血不止,竟就香消玉殒了。
她只是越发心寒,埋首在温凌的胸膛里轻轻颤抖。
温凌抱了她一会儿,终于说:“我得去父汗那里商议事情了。今日几位勃极烈都在,往日都是幹不思给我小鞋穿,今日也轮到我给他点颜色了。”
靺鞨皇帝住在幽州亦即析津府的皇宫里,但上朝的模式还是建国之初在部落里的那般:勃极烈与皇帝团团围坐,皇帝虽然坐在上首,但发言、讨论、乃至决策,都非一言堂,勃极烈是各部落的首领,手握兵权,说话很有分量,只要意见一致,皇帝也不能不听。
这种模式,既有胜过南梁的地方,也有不及南梁的地方。胜在大家和衷共议,各抒己见,能够讨论出更服众的决策;缺点在于皇帝的权柄架空在勃极烈的手中,久而久之也是不满的,特别是听刘令植说了南梁以及汉人们前代的治国模式,自然很羡慕这样的君权。
温凌一直脸色不好,不怎么说话,大家都注意到了。
正事谈到最后,汗王终于问他:“冀王今日怎么了?”
温凌看了幹不思一眼,说:“儿子虽不如太子功高,但父汗与勃极烈们商议的分配战利品的法度,众位和所有的立功的将士们都是听到的。太子功劳最大,除了金银外,分到了南梁四个嫔妃、四个郡主、四个王妃,另有宗女、宗妇、宫人和教坊司女子二十,还有父汗单独赐下的几位是父汗赐下的,谁都不能说什么,儿子也心服口服。但如今分到我名下的人,却被太子觊觎,强.奸不遂,打到昏厥。”
他冷冷地瞥向幹不思:“小小一个女人,本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儿子疑惑的是,太子这样做,是不把父汗的分配法度放在眼里,还是刻意要欺负我这个阿哥?”
他环顾四周:“今日太子可以仗着高位想要儿子的人,将来他看上什么好东西是不是也都可以占有?我们辛辛苦苦打仗,大家不过是图着日子更好过些,并不是为了哪个人更有特权。否则,难道是为了步入南梁的后尘?”
这话说得有点厉害,皇帝喝问幹不思:“混账,这样的事可是有的?!”
幹不思直着脖子说:“并没有强.奸!只是阿哥的那个歌女实在可恶,我揍了她一巴掌。”
“那也是我的人!”
可惜强.奸未成,不然更有说服力。
靺鞨人整体观念还比较朴素,上下尊卑等级全不似南梁那么严苛。但东西或人,谁的就是谁的,都是拼了命去抢来的、换来的,天然受到保护。并非国法,而是习俗。皇帝和贵族在这样的习俗下,也没有南梁那样的特权。
刘令植在皇帝身边参赞,接到了温凌的一个眼色,于是借机为他推波助澜:“二大王说得不错,南梁就是忘掉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话,到昏德侯前几任皇帝,已经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达官贵人真是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官逼民反的事情时时都有!此风断不可长!”
靺鞨皇帝瞪着幹不思道:“不错,区区歌女,若是你的,杀了也无妨;可是人是你阿哥的,你弹一指头也不行!虽然是小事,但是你错在先,只能罚你。”
幹不思狞笑着把左脸凑到温凌前:“行,阿哥,我认罚,你就照我这儿扇,用力扇,把你对你的小美人儿的心疼都扇到我脸上来。”
温凌嘴角一丝丝得意的笑意消失了,背着手说:“太子何必这样!”
幹不思收回脸,说:“那你想要什么?要我赔你一个美人儿?行啊,你上我家挑去,指不定我也给你来一个‘仙人跳’,你怕不怕呢?敢不敢闯一闯虎穴呢?”
温凌目光猛然幽暗起来,好一会儿才问:“你说什么?”
“你们两个够了!”皇帝一拍龙椅扶手,“南梁这状况,我们不开战,马上那新皇帝就要给推翻了,到那个时候,好容易谈下来的岁币和犒军金,哪个再去一遍又一遍谈?现在分明占据着幽燕有利的地形,可以把仗打得比上次还要漂亮,你们俩却还在为一个小娘们内讧!再吵下去,朕先杀了那个小娘们!”
幹不思嘟嘟囔囔的:“杀就是了,我稀罕个什么劲儿?……”
刘令植咳嗽了一声。
皇帝又说:“幹不思,打了人家的人,总要赔礼。”
幹不思说:“就是一巴掌而已,又没打死……好吧,我赔她两匹绸子、两串珠子。”
温凌说:“不必了。父汗说得对,事情太小了,不值得一提。”
“那就退朝吧!”
但靺鞨汗王回到偏殿休息,刘令植悄然求见。
他颇得皇帝信任,也不多话,只说:“二大王一向委屈,求陛下听他诉两句。”
皇帝叹了口气,说:“幹不思和勃极烈们如果走了,让温凌进来。”
温凌进门就长跪在父汗面前,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皇帝道:“刚刚刘先生已经说过你的委屈了。牙齿和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朕晓得了,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温凌抗声道:“若只为一个贱籍女子,确实不值得放在心上。但是太子自册位以来,张狂不已,这件事只是其中之一,儿子受的气远不止如此!”
他悄然看了父亲一眼,下定决心道:“也是这件事给了儿子决心,一定要和父汗说一说委屈。不为一个女人,为的是接下来为国征战,儿子心有恐惧,宁愿回黄龙府老家为太子筹集粮草,这偌大的功劳,还是让太子一个人去挣吧。”
皇帝目色发寒:“温凌,你这是拿撂挑子威胁朕?”
温凌道:“儿子与幹不思合作攻打南梁这段时间,受的委屈远大于昨日。现在脸皮撕开了,只怕太子和乌林答部落是不会饶过儿子的。战场上欲加之罪更加容易,到时候以执行军令为名,不上报父汗而要了儿子的脑袋,天下也只会说这个是太子的君命。”
幹不思没有上当,而是打了何娉娉一巴掌就拂袖而去。温凌出乎意表,只能抛下晕厥的何娉娉,连夜偷偷邀来刘令植出主意。
今日刘令植教他的几句话,还是很戳中皇帝的心中隐忧的。
皇帝好半天才终于道:“这次攻打南梁,你立功更大,朕心里是清楚的。但是乌林答部落本来势力就大,又在郭承恩的帮助下擒获了北卢皇帝,朕若不封幹不思为太子,就势必得拿出更大的土地和更多的官位来封赏乌林答。”
与其把土地和要职拱手送给乌林答,不如送个太子之位。皇帝岂无他的算计!
刘令植说:“陛下圣明,乌林答与太子相辅相成,渐渐成了尾大不掉之势。二大王委屈可以受着,但得陛下一句‘晓得’,日后为父汗效忠效死,都在所不辞的。”
暗暗给温凌递了个眼色。
温凌会意,努力想了想自己失去娘亲、失去凤栖的那两个瞬间,惊怒和伤悲一齐浮上心头,顿首道:“儿子但得父汗这一声‘晓得’,万死不辞!”
然而谁都知道,“晓得”两个字是没有用的。
皇帝也明白温凌要的是权力,要制衡幹不思和他背后的家族,他必须用好刘令植教他的“为君权衡之道”。温凌有能力,没背景,最适合做制约幹不思和乌林答的“刀”。
他沉吟半晌说:“攻打吴王,要过长江,现在秋高气爽,不怕南边气候炎热。你负责东路,正好看看凤霈投降登基是不是阳奉阴违。这次,我让太子和乌林答的人走西边。”
西边要经过地利复杂的晋地,遭遇脖子铁硬的曹铮。是丢了块硬骨头叫乌林答的人去啃。
温凌当时啃不下来,乌林答的人估计也啃不下来。
这样的牵制,就能打击乌林答。
刘令植笑道:“陛下圣明!乌林答是众勃极烈中最骄横的。日后陛下要统一南梁,肯定不能还用勃极烈旧制,让他们牵着鼻子走。”
皇帝叹口气,虽未应和,但还是问刘令植:“你仿照南梁的职官体系替朕架构咱们靺鞨的新制度,有没有眉目呢?框架建好,再像北卢当年汉化一样,徐徐更替。”
刘令植道:“好了若只谈咱们现在的这片土地,已经好了。但要谈来日拿下南梁的江山,做天下一统的大皇帝,还没有全部设计好。再给臣半个月,可以先将黄河北岸三十六州郡先构建起一套班底。而仿照三省六部的模式,还需要和陛下一起考量用哪些人合适。”
这位老书生有自己的宏图远景,说得眼眸里如有光亮了起来。
大半辈子委屈不得志,终于有了施展自己才华的机会,辅佐一位君王,说不定还有第二位!
刘令植含笑看了看下首的温凌,期待着。
从皇宫出来,刘令植笑道:“大王见招拆招,还是颇为巧妙的。其实南梁的家伎,根本不算是人,怀了孕送人为妾的也比比皆是;反观咱们,重视私产,南梁的上贡分给谁就是谁的,他人不得染指。这一点抓得很妙。今日闹他一场,虽然无法立时就废掉幹不思,但陛下的真心实意二大王应该明白了吧?”
他像抚慰弟子一样拍拍温凌的肩胛:“借这次大战,敲打敲打凤霈这位胆小的皇帝,再顺便往江南揍一顿吴王凤震。大王建功,而幹不思遭忌,您想想,下一位太子又该谁?”
接着又拱拱手:“不过老夫是广陵人,老夫的恩师是姑苏人。这两片温柔富贵的宝地,望大王竭力保全!”
温凌不由也满怀憧憬起来,点头含笑道:“我明白,师父说过‘骑鹤下扬州’,扬州即是广陵郡吧?我也心怀向往要去看看呢!”
他见到了刘令植的马车前,于是服弟子之劳,上前为刘令植牵稳马匹,扶好车辕,又揭开车帘,亲自把刘令植扶上车。
刘令植拱手道谢,但又说:“打仗吧,杀伤难免。但以往也听闻大王杀戮颇重。唉,老夫心里希望大王还是成就为一代贤君,南梁的士人民众也更崇奉宽仁明君。大王此行打仗,能少杀戮还是少杀戮吧。”
温凌答应后,替他放下车帘。而后看着御夫打马,驾车往前。
他有些怔怔。
昨日之计,说成功似乎并未成功,说失败却又大有收获。
看来主要还是在文人的翻云覆雨唇舌里,自己还需再多修炼。
猛然又想起幹不思的话,心里又提了起来,杀戮心亦同时产生。
正在夕阳里默默梳理一切信息。突然见几名头脸包裹着的黑衣骑手,远远地飞驰而来。
温凌在战场多年,有着本能地警醒,喊了一句:“谁!”
又急急喊:“小心!”
然而马速非常!很快就看见那两骑靠近了刘令植的大车。两人手里是一丈的长槊,并头向车里扎去。
御夫勒马不及。
蓝油布车围上赫然溅了鲜红的血迹。
温凌瞠目结舌,一时只顾发足飞奔。
他的亲卫在后面边追边喊:“大王小心!”
那黑衣两骑已经拔出了带血的长槊。
温凌顿住步子,看了看自己穿的是棉朝袍,毫无抵御刀兵的能力。
宫城上驻守的士兵们也看见了,大概不需多久就能从城墙和城门过来增援,拿住凶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