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眼神瑟缩了片时,然后伸手捺下她的眼皮,厉喝道:“眼睛闭上!不然我给你眼珠子挖出来!”又扯过她的披帛盖住她的脖颈,埋头咬她的嘴唇。
身下人是冰冷的。
身体冰冷,那眼神好像也是冰冷地穿过他的手掌,她浑身散发着不可近人的寒意,即使他浑身酒意灼烧得火热,挨着她的身就感觉冷气从他身上滋了上来。
他毫无快感,只觉得必须要征服,不能叫她看不起。
“大王!大王!”门外突然急匆匆喊温凌。
温凌勃然大怒,吼道:“干嘛!”
门外是他的亲兵,大概也是急得团团转,不屈不挠又喊了一声“大王!有急报!”
温凌一腔酒的燥热顿时消减下去了,撑起半身问:“什么急报?”
那亲兵不能不说:“好像是并州的援军,没有走大路,从小路四边包抄了西营,烧了我们的粮库和马厩,又攻陷了忻州北门,忻州我们的驻军不意有这样一支突袭,都大意了……”
温凌已经从凤栖身上起身,酒意和膨胀的征服欲都荡然无存,披了一件衣服就冲到门口:“忻州驻军怎么样?”
“援军人并不多,但骑射俱精。驻军伤亡一百多,都是在帐篷里衣服没穿就被枪矛刺死的。他们迅速突破了东城刚立起来的藩篱,放火扒房,又烧了城中河流上的所有木桥,制造出一个城中分隔区,大概准备在城中打巷战!”
“叫全营起来警戒!”温凌大声说,自己穿上襜褕,“你们来帮我披甲!”
外面很快火光点亮。刚刚打了大胜仗的军伍再没想到有这样一支神出鬼没的援军,从天而降一般。
刚睡完抢来的女子的靺鞨士兵们,提着裤子慌乱地找自己的皮甲或铁浮图甲。到处一片大乱。
只有凤栖激动得几乎想哭。
花开两枝,各表一端。
用一包黄金作为赏格,高云桐在常胜军军营里出示了晋王的手书,笑微微地对郭承恩说:“郭将军,晋王要救女儿,也要保并州,当然,也要叫世人知道:他绝不会与靺鞨沆瀣一气,所以愿意毁家纾难对抗靺鞨。这些金子是预付给肯突袭忻州的壮勇的,胜利归来,还另有赏赐。”
郭承恩玩味地撮牙花子,好半日才伸手接过沉甸甸的一包金叶子,又认真看了凤霈的手书,才说:“金子虽是好东西,要拿我的人的命来换,好像也不怎么值。”
高云桐笑道:“只看金子,确实不值。但不知郭将军可曾听说过,曹节度使马上要和晋王离开并州,宣抚使关通将接管并州防务了。”
郭承恩略略色变。
在喝花酒时,高云桐已经听节度使的亲兵们说了一些消息,此刻微笑道:“郭将军曾打败过靺鞨察王幹不思的军伍,扬眉吐气了一番,但宣抚使心生嫉恨,好好说了将军一番坏话,官家对将军的信任度,想必将军自己也晓得。将军辛辛苦苦带出来的常胜军,可愿意并到宣抚使的军中,一体受他指挥?”
郭承恩起身,绕着中军帐踱了几圈,而后盯着高云桐笑道:“你一个小书生,挑拨的能耐倒不小啊!”
突然瞪着眼喝道:“来啊!把他拖出去斩了!”
高云桐只笑,任凭两个人过来把他双臂反接捆出了中军帐。
刀斧森森,环绕在他身边。
他看了看头顶丽日,说:“午时,阳气正旺,是杀头的好日子。高某有一句遗言:请问郭将军是愿意得罪晋王,还是愿意得罪宣抚使?”
春风拂面,他仰着脸对着寒凛凛的锋刃。刀斧举着,厉声呵斥在耳边鼓噪着,他毫无惧色,默默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听见橐橐的步伐,郭承恩披着札甲,铁盔却捧在手里,到他面前看了一会儿,然后挥了挥手。刀斧手便放下手中刀刃。
郭承恩又抬抬下巴,刚刚绑缚高云桐的几个人把他扶起身,把捆绑的绳索也解开了。
郭承恩换了笑脸:“海涵海涵!郭某只是要试试高公子的胆识。”
亲自来扶掖,且捧着他勒青的手腕揉了两下:“委屈高公子了!请回中军帐喝杯茶压压惊。”
这次是以礼相待,坐在郭承恩桌边,案几上摆着香喷喷的团茶。郭承恩再三拱手打招呼:“刚刚不得不有此做作,郭某身份地步尴尬,手下这支队伍带得艰难,如夹缝里求存。高公子能懂我,实在是难得的知己。”
他叹了口气:“与高公子也不是初识,上次得见,心里就很佩服。说句实话,南梁孱弱,还互相挤兑,我也很不舒服。但我家世代是汉人,其实早也想着叶落归根在胡虏治下,哪怕有了一官半职,永远也还是二等人色。唉……可惜为同胞建功,也要防着被同胞掣肘啊。”
高云桐呷了一口茶,抬眸说:“忻州失守后,并州城外的常胜军自然会首当其冲,被丢出去当肉盾。将军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唇亡齿寒,亦是为了自己。”
郭承恩摇摇头:“但是靺鞨冀王,确实是个用兵好手。要使得忻州反败为胜,几乎不可能。救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高云桐说:“他孤军深入,是犯了兵家大忌,反败为胜有何不可能?”
“士气如虹,就是强大。”郭承恩说,“何况,他若败北,还有应州这条后路;我若败北,却不会有并州为我撑腰你看好了,并州关通,必然先问责于我,而不是慰问我的劳苦功高。”
他是个聪明人,看得很准。
高云桐一时也默然,嘴里的茶只剩了苦涩之味。
“可是……”高云桐还想试一试,强笑着说,“两害相权,不该取其轻?”
郭承恩又撮牙花子,半日道:“这样,高公子先在常胜军营休息一晚,让郭某也好好忖度一下。”
第103章
郭承恩下决断很爽利,果然第二天大早,就叫来高云桐:“郭某想好了,忻州,虽然救不过来,但也要帮。只是郭某不能全力以赴,可以出二百人的一支精锐轻骑兵,搅乱忻州靺鞨兵的军心。”
他一挑眉,冲着高云桐微微地笑。
高云桐明白他的意思,拱手道:“很好了!多谢将军!”
郭承恩要立功炫功,也要金银作为军饷他只有强大自己的实力,才能不受宣抚使关通的控制,才能自主自立。高云桐和晋王愿意做这个冤大头,他当然乐意出一点精兵,捞取军功资本。
忻州救不回来,但巷战可以打得漂亮;晋王要救女儿,千军万马中救人不容易,但也未必难于登天方法得当,亦可以探囊取物,古来早有先例。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乱”字。
中军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高云桐认真看着郭承恩的手指在沙盘上比划,听他滔滔不绝的部署。初始还不以为然,觉得这不过是个会钻空子的“三姓家奴”,但渐渐,高云桐也不由肃然起敬看人永远不能只看一面,这个郭承恩是用兵好手,夹缝里求存那一套用到极致,也使得他的兵法灵活多变、死棋里能够走出仙着。
官家在汴京肯用这样的人,倒不失为用人之明;但这样的人也是油滑得如泥鳅似的,能不能用好这样的人才,更看官家的驾驭之功现在感觉,有点玄。
郭承恩像只警觉的老狐狸,小心翼翼保存着自己的实力,也小心翼翼地出击猎捕,每一个举动都有算计,每一次算计都很精准。
“如何?”郭承恩说了好一阵。
他是个胖子,在沙盘前弯腰久了肚子挤得难受,不由挺了挺腰身,笑融融看着高云桐。
高云桐是由衷地佩服:“郭将军的计策,高某茅塞顿开。到底以前只凭一腔意气,还是蠢的。”
郭承恩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有人天生就会用兵的,无非是从大头兵做起,对军营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尤其知道士兵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最怕的又是什么。了解清楚了,能给他们排忧解难,他们就能给你卖命。”
确实,郭承恩看着不靠谱,其实只是对南梁和北卢的官场不靠谱,他手下的士兵,对他五体投地的膺服,真的是连命都肯给他的。
他说给精锐,给的真是精锐。两百个人的轻骑兵,行在群山间的小路上,队伍拉成细细的一线,乍一看好像是茶马商人的商队,但细细观察,会发现他们刻意避开地图上的官道和大路,刻意不穿盔甲,但即使是最险峻的栈道,人和马都无所畏惧,这才能从并州打了个偏门,使偷袭从天而降,让温凌措手不及。
高云桐也像郭承恩所说的一样,成为这支队伍里的一个“大头兵”,虽很辛苦,马过栈道时也真的心惶惶,但一路驰到忻州外,看着二百人的小队伍娴熟地冲进西城的粮库和马厩,飕飕几支火箭,又几个油火罐,点燃了干草和干粮,都不带停顿,紧跟着冲过熊熊火焰,分为两队冲袭北门和东门东门是佯攻,北门才是实打实地突破了未曾好好设防的城门,而后两队会合,进城门一阵砍杀,时在二更入静,除了少量哨兵,其余留驻的靺鞨士兵都在吃喝玩乐,奸..污抢来的女性,或呼呼大睡。惨况自不待言。
接下来断开水路和陆路,扒房放火,分隔民坊和战壕,也是行云流水。
打巷战靺鞨是弱项,以往靠的是屠杀清理,但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屠戮,已经被反杀了。
负责带队的常胜军都管姓乔,是郭承恩的义子。
他自然是直接受命于郭承恩,但对高云桐也很客气,还带着三分显摆。
他笑嘻嘻说:“说实话,今日是打靺鞨一个措手不及。事实上,我们区区二百人,想凭此转败为胜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能拖靺鞨几日就拖几日罢。”
高云桐由衷佩服,拱手道:“乔都管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先时烧西营粮库的时候,感觉大多是豆,噼啵噼啵一直在爆裂,是不是意味着靺鞨也快粮绝了?”
乔都管道:“以马粮做人的口粮,应该是扛不了多久了。但他还有个源源不断的来处应州。应州即便粮草也不多,好歹够他退守。”
高云桐知道应州也快给劫掠光了,心道果然杀鸡取卵的做法是不明智的。
但看乔都管站在望楼高处远眺温凌的营帐,又问:“从靺鞨中军夺人,该怎么做?”
乔都管摇摇头:“你看那边俱是群山,靺鞨的主力驻扎在山坳后,看不清楚,谁敢造次?不过,山间应有河道,供给靺鞨官兵水源,也与忻州内河连通。我不太熟悉山间的地形,不敢轻举妄动。”
“我去过一次。”高云桐说,“当时为忻州做说客,到过冀王的中军营里。”
他掰了一根枯枝,在积着灰尘的地上弯弯曲曲画了起来,还指点着:“不错,我记得这里有山,这里是河,河的尽头是一座小崖,崖下亦有水声。中军帐在这里,四周星点布置行营,冀王温凌帷幄之外,有好几个营帐供他起卧休息,但不知会休息在哪一座。”
他说了半天,乔都管只是问:“你记得准么?”
好像有点不信。
高云桐只能说:“我记性一向算好的,小时候书塾里先生抽背书,我从来不挨手板……”
乔都管听得笑起来,但又摇摇头:“记地形和记文章不一样的。万一错了,我这二百个兄弟还不够死的。”
“应该不会错。”
但那乔都管笑归笑,好像并不准备派人去救凤栖,只说:“那也先休息吧。快马赶了一路,其实累坏了。巷战的要诀,就是让敌方觉得这忻州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纠纠结结,日子就过去了。我们再找个机会回并州交差。那时候如果朝廷还没有派真正的增援来,也就是忻州的命数了。”
高云桐笑不出来。
他当然晓得二百人再精锐也不可能打得过四万人的靺鞨兵;他也当然晓得郭承恩是不舍得他的兵马白白送死的,他要的是“战无不胜”的名望,为自己捞更大的资本;他更晓得从万人敌营中救出凤栖只是“理论上可能”,但这么高的风险只为救一个女子,算计精准的郭承恩怎么会首肯?他答应出兵已经是给足了晋王面子,可没有答应“非把郡主救出来不可”。
也只有他高云桐迫切地想要救她罢了!
乔都管拍拍高云桐的肩膀:“别多想了,养精蓄锐最重要。明儿布置忻州军民巷战,才是最要紧的。”
又问:“高公子有没有御女的习惯?”
高云桐摇摇头,脸微微发热。
乔都管又笑起来:“不会还是个‘雏’吧?”
高云桐又摇摇头,脑海中突然迸出旖旎生香的一幕,脸不由更觉得发烫了。
乔都管摇摇头说:“我不行,我缺不了女人。你在忻州时,晓不晓得哪里有教坊?”
教坊哪里都有,还是征税的大户。忻州虽然兵荒马乱,但没有被攻破的半片城池三教九流还是俱全的。
高云桐无福消受歌伎,但为了凑趣,写了一阕新词,而歌伎弹唱之后,乔都管甚为满意,当夜就抱着歌伎入眠。
而因那一阕词的缘故,乔都管第二日晨起也愈加随和,一边和高云桐巡视半边城池的防务,一边说:“人呐,俱有欲望,譬如我,喜欢漂亮的小娘,其实也不是什么罪过。跟着郭将军,我就有无数满足欲望的机会。”
转脸问高云桐:“高兄弟,你的欲望是什么?肯不肯讲出来大家听听?”
高云桐心生警觉,笑道:“我?低微到不堪,能有什么欲望?”
乔都管笑道:“那我已经明白了,高兄弟的欲望就是不再低微,而要做人上人。”
高云桐急忙摇摇头。
但乔都管仿佛看透了似的,笑着拍拍他的肩:“男人家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起居八座……哪个不是说得响当当的心愿?高兄弟不用害羞,若是你也跟着我们郭将军,这欲望总会实现。”
高云桐突然有些明白乔都管的用意,也有些明白郭承恩一直客客气气的用意了。
果然,乔都管目视着他,笑得宛如慈祥的家中亲戚:“你别以为我们郭将军现在不得不寄人篱下,其实他是柙中之虎、樊中之熊!现在军力已经逐渐上涨,再打几场胜仗,威望也就起来了。如今他也是周公吐哺,需要天下归心呢!”
亲切地又拍了拍高云桐的肩,声音低了一点:“高兄弟,何必吊在一棵树上吊死?南梁如迟暮美人,风流不再。而郭将军看重你是个人才,乱世方是英雄的舞台,你前途无量啊!”
高云桐笑了笑,没有拒绝。
他不是迂阔陈腐的儒生,吃了那么多亏,骨子里的东西或许未变,但人总也在摔打中成长圆滑了。
他逐渐晓得,他需要“刀”,他不能仅靠孤勇来救他的国,救他的凤亭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