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一个人儿,衣衫娇艳,白玉般的手轻轻扶着粗粝的墙砖,即便远处看不清容色,也自然叫人心生怜惜。
望楼车上那人的手已经松开了刀柄,凭栏而眺,说不清杂陈在胸腹里的是什么滋味。
恨中夹杂着一点喜悦,喜悦中又有些担忧。
凤栖望着城下,三丈高墙,仿佛也不很高,若是此刻跳下去,说不定就寻了个干净。
真是诱惑。
“娘子,娘子!小心,小心哪!”溶月在她身边死死拉着她的手,哀哀地哭求,怕她犯傻。
对面的靺鞨士兵用四声不协的汉语在喊:“大王要活的!不要死的!”
凤栖讨厌他想要掌控一切的傲慢这样的傲慢本该是属于她的,不论是在优势还是劣势。
她再次垂头,地面上的春草尚在燃烧,黑黢黢的死人焦骨散落其间,风吹过带起尘土,与上天的绚烂相比,这燃着星火的尘埃之地,才是人间真实的惨烈。
她睥睨着对她喊话的靺鞨士兵,亦睥睨着高高远远望楼车上的那个人。
高云桐再三嘱咐过她:不到最坏的时候,都不要打最坏的主意,这个主意一旦实施起来,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她冷不防脚下失重,是被人拖下了垛口。
溶月哭喊着:“你们要把我家娘子怎么样?!”
那几个人不要怎么样,说话很客气:“燕国公主殿下,您莫要心生拙念。”
“我没有拙念。”
那几个人如何肯信,哓哓不休地劝解她:“公主殿下,一条命可贵,城中无数条性命亦可贵。您委屈一点吧,城中百姓永远记得您的恩情。”
凤栖根本不可能挣扎得过人高马大的男人们,眼睁睁见他们客客气气地扯下她的披帛,把她的双手缚住,塞进巨大的吊篮里,还在劝说:“您忍一忍,到城下就好了。”
溶月想扑过来,但也很快被摁住,亦扯下披帛捆住双手。
她哭着叫骂:“你们混蛋!杀千刀!兵临城下了,只敢叫女人去送死!你们更无一个是男儿!……”
然后也被塞到了吊篮里。
柳舜在旁边,挥泪掩面不敢看,哭声“呜呜”的,倒是真心伤怀。
凤栖对他喊:“烽烟!”
这他倒没忘,因为凤栖转瞬就看见东城两侧尽头的角楼燃起了浓黑的烽烟,而后西北和西南两侧也烟柱冲天。
春风吹着烽烟在高处打着旋儿,渐渐飘散得淡了。
慢慢被垂下城墙的凤栖扭头看见西边天空红紫斑斓的晚霞,看到渐渐隐没的万道金光,看到黑烟渐渐与乌腾腾降临的夜幕融为一体。
渐渐,西边的天空看不见了,熏黑的城墙有压迫之势,几欲倾倒过来,她和溶月被放在一片焦黑枯槁中,灼热的枯骨散发着奇特的肉香和焦香。
马蹄声从百步外包围过来。
一切已不可逆。
溶月大哭起来:“娘子,这些杀千刀的狗男人……我们没救了呀……”
凤栖说:“哭也没用了,我只能这样做。接下来可能是九死一生,之于你而言,不要为了保护我和靺鞨人硬杠。”
溶月愣了愣:“是娘子想要下城的么?为什么?”
凤栖轻轻说:“城里局面你看到了。我只能赌他……对我有三分真心。”
溶月惊惧悲愤中不由生出三分可笑:“娘子这话,奴听得好耳熟啊!”
凤栖撇撇嘴不说话了。而十几匹马已然疾驰过来,将她们俩团团围住。
马上的人俱是遮半边面庞的黑甲,黑沉沉的斗篷,手中长矛,肩上弯弓,马喷着响鼻,绕着凤栖和溶月踱了两圈。
而后寒光闪闪的矛尖指了过来,最近的一杆离凤栖的面颊只有一寸距离。
凤栖稍稍偏头躲开,溶月吓得哭都不敢出声。
而后其中一个骑手下了马,身上的浮图重甲发出“嚓嚓”的声音。他动作不太灵活,近前先验看两人。凤栖认出这是温凌很信赖的一个亲兵了。
他似乎是点了点头,然后先把凤栖从吊篮中扛了出来,另一个人就依样儿把溶月也扛了出来。然后把两个人一边一个,货物一样塞进挂在马匹两旁的兜袋里,再飞身上马,往温凌所在的望楼车而去。
兜袋紧窄,凤栖感觉短短几步路自己就几欲气绝,上下颠簸得骨头都是酸的。
好容易觉得马停了下来,兜袋一解,她就直直滚落到泥地上,腿硌到一块石头,疼得叫了一声。手又被捆着,无法自主,痛到蜷缩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抬头一望,天尚幽蓝,而身边团团围过来的人顿时遮蔽住了天光,团团的黑暗影子直压下来,个个狰狞如恶鬼。
凤栖心脏仿佛也停了,被捆着的手想去够中衣的衣襟,可那松松缝就的花结就离手指寸许远,却死都够不着。
温凌这时候才慢慢从望楼车上下来,眼睛眯着,带着冷酷的笑意,蹲下身用长鞭的鞭杆挑起凤栖的下颌。
凤栖听见他的轻笑声,而后他站起来,对身边的人说:“大家都饿了,先回营吃饭吧。忻州已经吓破了胆了,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索性给他两天整修墙壁,叫他再送点吃的给我们打打牙祭。慢慢耗着他,估摸着离投降也不远了。”
他的部众都很信赖他,没有一个有异议,都是兴高采烈地点头称是,幻想起破城之后该怎么烧杀掳掠忻州的官员和百姓,说说笑笑的。
温凌居高临下看着凤栖,她小小一只,默默地蜷缩着,脸上有泪痕,神色里有委屈和害怕,但也不和他求饶,认命般的缩在地上。
“带回去,看看怎么杀才好玩。”他笑眯眯说,长鞭指了指马匹。然后自己上了乌骓马,圈过马头准备回山丘掩着的营地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凤栖和溶月毫无反抗的能力,被几个粗鲁的汉子扛起来,继续往兜袋里塞。
凤栖突然叫了一声。
温凌回头冷冰冰说:“留点力气吧,别把嗓子喊哑了,一会儿我还想听响儿呢。再说,这会儿的痛苦还能叫痛苦?小公主,你实在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我以前太过宠你了吧?酿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凤栖抽泣着说:“我认栽,但你能不能叫他……不要捏我的……我的……”
一副又羞又气的模样,脸都红了。
温凌脸上报复的笑意倏忽消失了,狠厉的目光一下子射到刚刚扛着凤栖往兜袋里塞的那个亲兵脸上,俄而突然一鞭子抽在他手上,骂道:“手脚放干净点!”
那亲兵委屈万分:“我……我没有……”
温凌信不信都不宜与他再计较,但胜利的心、复仇的心,突然间就被烦躁心取代了。
他鞭打了马臀一下,喝了声:“走!”
其他人不敢多话,打马跟了上去。
等凤栖和溶月再次被从兜袋里拖出来时,就直接送到了温凌起卧用的大帐里。
天色已经黑了,大帐里灯烛辉煌,两个人的眼睛一时都被光照得睁不开。
温凌吩咐了一声:“把刑具都送过来!”
又吩咐:“晚饭也送过来,饿死了。”
供给他的饭食还不错,麦饭和烤肉,香喷喷的,但也就这两样,大碗装着,也没什么烹煮的花样,饭简单地拌了羊油,烤肉撒了粗盐和碎茴香。
而后是刑具搬进来,好大一只火盆,里面插着若干铁器;各式磨得闪亮的大小刀、钩;再接着是皮鞭、竹杖和荆条,成捆成捆地摆在两个女孩子面前。最后端一盆凉水。
温凌一边吃肉,一边笑道:“你们好好看看,想想,这些玩意儿是怎么用的,一会儿可以消受消受。”
凤栖看着他,落了成串成串的泪,可怜兮兮说:“你能把我手解开么?”
温凌看了看她雪白腕上绑的胭脂色丝帛,笑道:“这么好看,为什么要解开?解开,再把你用铁链子吊起来打么?”
心想:现在你还想撒娇撒痴蒙混我,可不能够了!
于是,甚觉饭菜滋味丰富起来,那烤肉被牙齿撕扯时口舌都感觉爽利极了!一边恶狠狠吃肉,一边看凤栖被捆着手、毫无办法的可怜样子,越发觉得这些天来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
他终于打了一个饱嗝儿,放下碗筷擦了擦手。决意来耍一耍他的猎物了。
凤栖看着他的油皮靴子越走越近,脚步声里仿佛是掩不住的兴奋,她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不断地叮嘱自己冷静、再冷静!
她只需要诓得他肯解开她的双手,就可以拉开里头中衣襟摆的花结,取出乌头蜜丸,吃下肚就一了百了了。
但又想到旁边还有溶月,又有点踌躇:这一枚乌头丸若是分作两半,药效还够吗?即便药效够,还来得及递给溶月叫她吃下去吗?她这个傻丫头又会不会不敢吃呢?若是药效不够,两个人岂不更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
还没来得及想好这一串事,他的靴子已经停在她的身边了,甲片摩擦的“嚓嚓”声亦戛然而止。
凤栖的心顿时吊到了嗓子眼。
第91章
“想活命么?”温凌垂头看着凤栖。
她应该很害怕,肩头都在哆嗦,垂着头根本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地直视他。
凤栖没跟他倔强,声音很柔顺:“当然……”
“先告诉我,忻州防务最薄弱的地方在哪儿?”他扽着手里的马鞭,问她。
凤栖说:“我一个女儿家,人家城防的事会告诉我?告诉我,我也听不懂。”
她旋即余光见他身形一动,旋即皮鞭响亮的破风声惊雷般响起。
心里刚刚暗道一声“不好”,背上已经挨了一鞭。
生平从未受过这样的痛。
开始只是响声让她一惊,接着浑身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忍不住就从斜坐在地的姿势而变成狼狈扑倒,而后痛楚才过电般传来,肩胛骨被滚油泼过似的,又似被活生生揭开了一层皮,细细的一条却疼到发指。冷汗顿时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
她不太能忍痛,顿时就哭了。
“经常见你在城墙上晃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信哪。知道多少说多少吧。”温凌说。
溶月眼见着凤栖鹅黄色的褙子后背处被抽裂了,鲜血渐渐渗出来,吓得心胆俱裂。她看着残酷冷笑着的温凌,恐惧得口干舌燥,但还是努力地说:“大……大王,你打奴吧。娘子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她可是晋王最疼爱的女儿。”
温凌一骨碌把她踢到一边,横目道:“放心,没轮到你而已,教训完你主子,就该弄死你了。”
凤栖一边痛哭一边注意他的话风。
他说的是“教训”,不知道是不是暂未打算杀她?
自己做出决定之前就知道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她想着高云桐的话,若只是痛苦和受辱,她能不能熬?
温凌大概嫌那浮图铁甲阻碍行动,也不急着鞭打逼问,自己放下皮鞭,慢悠悠解铠甲的系带,把甲片解开放在架子上。穿着里面衬的夹棉襜褕,顿时觉得自己的胳膊腿活络多了,有劲多了。于是提鞭再次过去,蹲在她身侧,问:“说!知道多少说多少。”
凤栖抽噎着:“城中自然拿出了一切来对抗,砂石袋有上万,火油罐有几千,箭镞我没有数,但城中妇孺都在协助削箭杆。”
“城中士兵有多少?”
“一万多,还有临时征召的民兵、庄勇,三四万吧。”
数字得故意说大点,让他对忻州的实力有误判。
温凌果然踌躇了一会儿,大概在计算。稍倾又问:“粮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