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凤栖扭头:“举荐郭承恩?你不觉得那是一个翻覆的小人?”
高云桐点点头:“郭承恩是个小人,但小人的好处是,谁给的多,他就倒戈谁。他又是个将才,训兵领兵都是好手,运用灵活,颇有妙处。这次打败靺鞨察王幹不思,只是牛刀小试,曹将军给他的目标是”
凤栖看着他,他笑了笑,终归还是没说,而是突然咧嘴一笑:“你猜?”
凤栖对他皱皱鼻子,撇过头故作不肯理睬的模样,心里有些明白了。
这是郭承恩的投名状,战的就是温凌。郭承恩和温凌原本就因岁币的事生了罅隙,再逼他们打上一场,估计郭承恩也只能和靺鞨人对抗到底了。
高云桐把小锅架在火堆上,等水烧温,两个女孩子接水浸湿帕子拧干擦脸,他再次取了雪过来重新烧煮早点。
这时候他才说:“你不晓得,并州武备松弛,连同周围的忻州、代州、朔州都不堪一战。我以往只听宋相公说过军中积弊,却是亲身流配到军中,才真正知道一切比宋相公所说的还要不堪!晋地山河表里,尚有凭借地势阻止靺鞨铁骑的能力,燕京一带一直没有交割,靺鞨大军可以凭借两座城池长驱直入,进可攻,退可守。没有几场胜仗让靺鞨人产生畏惧,他们怎么会不垂涎我们的大好河山?”
“只有靠郭承恩了?”
高云桐说:“还不至于只靠他,但有他在并州城外,可以来做缓冲:胜,可叫靺鞨知畏;败,尚有可说,并州可以多些时日重建城防。唉,我国太弱了,需要强兵强将;偏安日久,犹厌言兵,要重拾刀戈,也需要从头开始。”
凤栖此刻还想象不出南梁的军事有多么脆弱,只觉得高云桐的想法也有点道理。郭承恩横竖是被利用的人,尽其用倒也不错。
但她问了一句:“既然要用他来防守,不谈叫他死心塌地地效忠,也至少要让他感觉到有利可图。早早地杀了个死囚,用脑袋冒充郭承恩的送到应州拍靺鞨的马屁,不仅被靺鞨两王发现了,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而且,难道不也叫郭承恩心里打鼓?”
“什么?”这次是高云桐目瞪口呆,“送了个假的郭承恩的脑袋给温凌么?”
“你不知道?”
高云桐呆呆地望着远处,好半天才拍着腿连连说:“必是那蠢货宣抚使的主意!想着做墙头芦苇,结果是画蛇添足!唉!”
“哪个宣抚使?”
高云桐说:“官家身边宠信的大宦、章谊的拜把兄弟关通,出任并州宣抚使。官家善使制衡之道:藩王、节度使、宣抚使互相监督,互相告密,互相提防,确实谁都不敢擅作主张,但是都是不同派系的,也从没办法好好议事解决问题,最后变成了各自使小花招来多控制一些权力,再互相拆台。”
他摇摇头,突然看见锅里煮的油茶面翻起焦糊的泡泡,赶紧撤下火,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凤栖闻到油茶面已经煮糊了。
“凑合着吃吧。”高云桐无奈地看着一锅糊了的糊糊,“心思不专一,就容易犯错误。”
并州西北东三面环山,北边的忻州自有关隘,但掌管军事的刺史马靖先也不愿意惹事,所以忻州一直是闭门杜客的状态;而一直显得与靺鞨关系良好的并州反倒首当其冲成了靺鞨要粮、要人、要军械,乃至追责问罪的地方。
温凌前次入汴京,走的是河北一路,几乎都是坦荡的平原,可以放马飞驰,然而这次上老丈人封邑“拜会”,才发现晋地“山河表里”之称绝非浪得虚名。紧随他的一万军队在山隘间穿行,队伍被拉得老长,好容易到了一处平坦地方和前队一万人集中起来,远远地看见飘着“郭”字旗的大营密密地驻扎着,山水相傍,显得不大好对付。
虽然是“仇人相见”,但这次名义上是来借粮,温凌皱了皱眉,决定还是不要一见面就打起来的好。
于是命人写了一封信,递往并州城里,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递回信的不是并州的人,而是郭承恩的一名亲信,笑嘻嘻如郭承恩一样大胆,在未曾得到温凌接见的时候就自顾自坐在火堆边烤着手:“这鬼天气真是冷啊!”
温凌一脸肃杀,命来人进他的帷幄里,冷笑道:“并州的举动我怎么看不懂了?既说是两国交好,本就应该相互协助,现在我在应州缺粮,好言好语地请并州送一些来,结果就送了一点点打发叫花子;我弟弟察王过来催一催,你们倒翻了脸把他打回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啊?两国的协约不算了?”
来人笑道:“大王明鉴,协约当然算数。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谁家到了五荒六月的不缺粮呢?并州已经勒紧了裤腰带,宁可自己饿着,也要竭力供奉贵邦,但毕竟把自己饿死了,贵邦又能吃什么呢?”
温凌冷笑连连:“那郭承恩骗了我的钱粮,贵国倒挺把他当人才?请问,之前送了个人头,到底是谁的?”
那人略略一愣,旋即又笑:“郭将军也是投诚的人,得了大梁的封赏,两国协议里总不至于要求互相杀自家的文臣武将来自证吧?否则,要是我们官家发国书,请治那在鄙国四处劫掠的察王的罪,请问,贵国治罪不治罪呢?”
真是巧舌如簧!
温凌虽然和弟弟关系不睦,但也不容得别人讥笑他,顿时变了脸色:“你是活够了吧?”
“两国交兵,都不斩来使;何况现在是两国交好。”来人叉手为礼,毫无惧怕之色,颇类郭承恩其人的厚脸皮。
温凌眯了眯眼睛,心想:即便不杀你,要你个部件儿,让你血淋淋地回去给郭承恩和曹铮看看,也可以表表我煞你们威风的意思。
上下打量着这个人,思忖着是割了他的鼻子,还是剁了他的手。
突然,他的一个亲卫匆匆进了大帐,瞥了一眼下首的来使,用靺鞨语对温凌耳语了两句。
温凌大惊,伸手说:“文书给我看!”
亲卫躬身递过去一封军报模样的信,上面贴着三根鸟羽。
温凌打开看了片刻,手微微颤抖,犹强自镇定着,对那使节说:“不错,我不斩来使,还要等你回信给并州。你先想想好,并州与我为敌,可有什么好处。”
对左右道:“从并州过来也辛苦了,带他出去喝茶。”
那人镇定自若,躬身道:“咱们汉人有句话:升米恩,斗米仇。我等大王再次召见。”转身下去了。
大帐的门帘放下,即便生着火、点着灯,也让温凌陡然觉得四周突然一片黯淡。
他低声问那送军报来的亲卫:“这确定是应州城里送来的?”
“是。送信的人带了两匹马,一路飞驰,都没有休息。”
“叫他进来,我要问话。”
送信的是靺鞨的军人,他一进大帐,只看见温凌戴着貂帽,撒开腿坐在正中的狼皮高座上,弯腰垂着头,一手支颐,一张脸便完全沉没于手臂的阴影中了。
他的声音似无喜怒哀愁,但压得有点低,让人生恐听错了:
“应州节度使府,怎么会突然起火?”
“听说,王妃屋中有拜佛用的香油,想必是未曾谨慎火烛,所以烧起来就严重了。”
温凌恨恨一拍座椅,声音带着些颤:“这个蠢娘们!”输瓷
又问:“节度使府烧掉了三间院落,尤其是正屋火势大到无法扑灭,那么,伤亡如何?”
回报的人不由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说:“灭火的应州节度使家丁死了四个,大王的亲卫亦有死伤,也有失踪的。”
上首坐着仿佛泥塑的一样的人好一会儿才又问:“正屋的人员,难道没有核查?”
“核查了。”他期期艾艾的,半日才说,“当时大约火势太大……”
温凌断喝:“别说了!”
这话,给他的第一感觉是,火势太大,里面的人未能救出。
顿时扑上心间的是巨浪淹没一般的感受,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呼吸仿佛陡然停了,甚觉窒息,脑子里是空的,胸膛里也是空的。
下头的人不由都悄悄观望怎么感觉这位狼主带着些吸溜鼻子的声音?
但看不见,他的脸依然在阴影里。
好一会儿,他吩咐道:“拿些酒来。”
他身边的人依言拿了一囊酒。
他拔开塞子,“咕嘟嘟”往喉咙里灌了好几口,酒液从嘴角流出来,渐渐仿佛是他咽不下去了一样,俱流在衣襟上。
“大王……”身边的副将不由劝他,“不能这么喝啊!”
他略有醉意,把酒囊一扔,案桌一拍,眼睛一瞪像要杀人似的:“滚!”
大家隐然察觉到他此刻心里的难过,不敢多言,赶紧收拾了地上酒囊,看着酒液渗进地毡里,然后悄然地离开了。
门关上,里面隐隐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副将轻轻问送信的来人:“那位王妃,死得很惨啊?”
送信的人摊摊手:“谁知道呢?”
“什么‘谁知道’?你从应州快马递消息过来,你不知道?”
这个模棱的答案不由叫人奇怪。
送信的一脸委屈无奈,正欲说什么,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叫送信来的人不要离开。”
“是。”
估计冀王是要问话,大家都不敢交谈了。但是等了好久,才又听见他说:“送信的人进来。”
这次进去,大概是烛火久未修剪烛芯,帷幄里的光线更加黯淡了。
温凌仿佛姿势没有变化,依然是撑着头,不看任何人,自顾自发问:“火势很大,屋子里死了几个人?尸骨少不得焦黑了,还分得清谁是谁吗?”
送信的嚅嗫了片时,说:“许是火势太大,屋子里没有残存尸骨。”
他看不清,温凌的双眼已经眯了起来。
“没有残存尸骨?”他重复着问,声音满是狐疑。
确实奇怪,屋宇是砖木结构的,起火时火势会熊熊,但温度达不到把尸骨都烧化的程度。
温凌抬起眼,眸子里的光迸射出来:“骨骼残渣总有的吧?”
“也……好像没有。”送信的看温凌似乎要勃然大怒,急忙补充道,“卑职并不在节度使府伺候,细节不太了解。但确实没有见到有尸骨抬出来,残渣也没有听说。”
“妇人家的金玉首饰,可有看见的?”骨骼若能烧至成灰,金玉大概率会熔化,但熔化的金玉也必然有痕迹。
“没有。”回答得很肯定,而且接下来还补充了一个消息,“节度使府的守门卫兵,死了两个,尸骨是后来从井里找到的,还是同营的人觉得不对劲才上报去找的。”
温凌陡然抬起头,拳头在案桌上一捶,案桌发出一声闷响。而他的眼睛直视着虚空处的远方,荧荧如闪着绿光的鹰隼眸子。
“很好!”他的声音宛若从牙根里挤出来的,伴着嘴角酷烈的一丝笑意,“南梁的使节,现在就给我杀了!活剐!”
几个在帐外等候的副将参将都是一愣,面面相觑。
不过不敢违抗,正要去传他的钧命,突然又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来,手拽着门上帘子先是一掀,又死死攥在手心里,说:“不,让他走吧。”
“刺啦”一声,帘子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他一脸厌恶,遥遥地眺着远山,周边的人仿佛听见他磨牙吮血的声音。
第73章
凤栖跟着高云桐,在黄花梁的山岭里穿行了两天,生平第一次过得如此粗糙。
到下午的时候,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她这辈子也是头一次体验到这么饿的滋味。
高云桐的马背上有猎捕来的野兔和山鸡,冬季的山里大抵也只有这些小物,本来要到天擦黑,大家扎营的时候再吃晚饭,但他看见凤栖在马背上恹恹无力的模样,问:“怎么了?”
溶月倒比凤栖耐饥,没好气地对他说:“我们娘子受了那么大的罪,你看不出来?”
她语气一冲,其他几个人就有些不快:毕竟,想从应州城逃出来的是这主仆俩,现在嫌苦嫌累嫌饿,早干嘛去了?自己选的路,当然自己走完。
凤栖揉了揉头,有气无力地说:“其他没什么,头一阵一阵晕。”
高云桐第一个下马,说:“吃点东西吧,你这是饿了。养尊处优,大概从来没这么饿过肚子吧?”
有一点饿时只是馋,饿过头了就是晕。
凤栖下马时一个趔趄,幸得被高云桐扶了一把,溶月也狼狈地下马,隔开高云桐,背对着他说:“我来扶我家娘子。”
高云桐退了一步,小心从褡裢里取了个小荷包,拈出鹅黄色一片东西递来:“我提神用的,也能缓解饿得眩晕。”
凤栖将信将疑看着他,但想他也没有拐弯抹角毒死她的必要,于是带些嫌弃地两根手指拈过这玩意儿,左看右看觉得像是干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