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月带着哭腔:“是……是王妃的朱砂色瓷笔洗……”
凤栖再也无法忍耐,拔脚冲了进去。
外面人不敢撄其锋芒,缩着头在院门外竖耳朵听,心里都想:啊,这个民夫这次大概是要倒霉了。
第67章
不过自凤栖进去,里面乒乒乓乓的动静没了,大概在她的亲自监督下,那民夫小心谨慎了很多。
外面的人也不由松懈了。值守的亲卫不太耐烦在内宅伺候,摸摸鼻子对那些丫鬟婆子说:“这地方我们来也不合适。那民夫进门时我们已经检查过了,身上就破破烂烂的衣服裤子,褡裢里有几只小耗子,说是捏出叫声可以逗引屋子里的母耗子的,竹柄的掸子和网兜也是寻常事物。你们听着点里面的动静,有什么情况赶紧过来回报。”
打了个哈欠,手一挥,带着其他亲卫离开了。
那些被凤栖喝骂出去的丫鬟婆子也松懈了:里面有溶月贴身伺候,外头她们何必还探头探脑等着讨骂?反正天塌下来有溶月顶,难得有个不用提着心,可以稍事休息的时候。
便都三三两两坐在甬道边的廊下休息。
过了一会儿,有个婆子吸溜吸溜鼻子:“欸,这什么味儿?”
另一个丫鬟说:“好像是王妃从慧能寺求来的香油的味儿,这几天在点莲花长明灯呢,天天都有这个味儿。”
又过了一会儿,那味儿越来越重,而且掺杂着其他的焦烟气味。
“怎么像什么烧糊了?”
“难道那捉耗子的民夫在用火熏耗子?”
“溶月那丫头没生火给王妃做什么点心吧?”
“哎,那屋顶上是烟么?!”
…………
发现烟雾就非同小可了。
她们涌到门口,却发现门扇不知什么时候被闩上了,拍了门大声问:“王妃还好吗?里面火烛没有什么问题吧?!”
并没有人回答。
几个人试着撞了撞门,然而力气小,门扇没有丝毫动静。
但听院子里声音此起彼伏:先是王妃豢养的鸟儿惊惶的叫声,接着是她的鸽子呼啦啦飞上了天宇,再接着就是木头烧裂时“哔哔啵啵”的声音。
而黑烟已然冲天,连着突然蹿起老高的赤红色火焰,院墙外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负责伺候凤栖的节度使丫鬟婆子吓得瘫倒在地好几个,恐惧得话都说不出来;也有稍微冷静一点的,连滚带爬沿着甬道出去找人帮忙,那“走水啦!王妃的屋子走水了!”的叫喊声带着恐惧的颤音,让闻者心惊。
那直冲天宇的火焰很快招来了节度使府里的亲卫、门房等大部分人。
亲卫们撞开院门,顿时被里面滚滚浓烟熏得倒退了几步,咳了起来。而后眯着眼睛,挥着手喊:“快!救火!水在哪里?!”
冬季天干物燥,王妃的屋子里又有供奉佛像的香油,燃烧起来简直是快得惊人。转眼间就只看见正屋的楹柱、房梁、窗棂、栏杆……都浸入火焰中,赤红的火舌不断地向四周舔舐,眼看就要越过这座院墙,扑向下一座。
男人们蚂蚁传物一样传了几十桶水泼上去,然而对于这样的大火而言,真正是杯水车薪,都不能扑灭分毫,倒有几个人离烟雾太近,熏得晕了过去。
大家嚷嚷着:“快!把侧边屋子推倒,隔开大火!再烧,整座节度使府、整条街坊都要燃着了!”
遇到无法浇灭的大火,通常只能拆屋来阻止火势蔓延。此刻谁都不敢休息,推墙、扒屋、泼水……个个忙得一头臭汗。
至于屋子里的王妃,此刻顾不得想,也不敢想。
只知道这样的熊熊大火,没有人能逃出生天。温凌回来会怎么样,更是不敢想,只怕节度使府里要血流漂杵了。
凤栖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斗篷,里头是便于骑马的胡服,亲自背着她的琵琶,猫着腰与溶月、高云桐一起从正屋之下的一处洞穴钻了出去。
这屋子的主人大概原来喜欢豢养一些小动物,除了廊下的鸟雀,还有猫猫狗狗,常青灌木掩蔽下的墙壁上有供猫儿进出的洞穴,挖得不小,连身材颀长的高云桐也能够钻过去。
全府人的注意力都在着火的正屋上,府邸每个门口留守的冀王卫兵只有两个,侧门在偏僻的小路上。外面的人仰着头眺望正屋,那里宛然巨大的火把,两个卫兵摇摇头,用靺鞨语说:“这样大的火,不知得死几个人才能救下来呢?”
另一个说:“就怕王妃有事,大王征伐郭承恩那老贼回来,大概要雷霆震怒了。”
“可不,里面的人估计要倒大霉了!”
正说着,里墙传来一声动静,好像是人在说话,又像是鸟叫,警觉的卫兵喝了一声:“谁?!”
没有听见回音,他小心地握着长刀,慢慢推开侧门,往里张望了张望。
“有什么吗?”另一人问。
那人小心翼翼探步往里去,好一会儿才笑道:“自己吓自己了,是一只黑鸟,大概是乌鸦?”
那黑鸟在地上啄了啄,突然仰头“嘎嘎”叫了两声,又说了一句:“走水啦”“走水啦”。
卫兵笑起来:“嘿,这乌鸦还会说人话?是黑山神派来的灵鸟么?”
有些好奇,放下手中的长刀,蹑手蹑脚想去捉这鸟。
门外那个不耐烦地说:“你小子玩心怎么那么重啊!快出来守门吧。”
却不知里面那个刀兵甫一离手,便被高云桐从身后勒住脖子,掸子柄的竹竿里拔.出的利刃既稳、又准、还狠地割断了他的咽喉。那人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倒地毙命了。高云桐的胳膊卡着他的脖子,喷溅出来的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袖,却没怎么脏污那士兵的衣物。
外头等了一会儿,再次说:“你干嘛呢?撒尿去了?”
头刚从门缝里探出来,被反手一刀割了喉。
溶月吓得叫不出声来。
凤栖说:“你不是书生吗?”
高云桐到门边再次确认卫兵只有两个,才说:“我在阳羡时半耕半读,种过地,过年也杀过年猪。”
凤栖瞥他一眼,竟不知是不是该看不起他。他却对她鄙夷的目光很无所谓似的,到门房的水盆里洗了手上的血污,然后环顾四处。
门房还有节度使府原来的门子,此刻战战兢兢的,见高云桐的目光瞥过来,“扑通”就跪下了连连磕头:“奴是北卢人!不是靺鞨人!”
凤栖说:“你在这儿还有别的家人么?”
那门子磕着头说:“老奴孤身一人。”
凤栖总有悲悯之心,点点头说:“那你赶紧走罢。今日一片乱,或许顾及不到你。你若不走,将来被抓到,少不得拷打,到时候问起我们俩在哪儿,你也没办法回复啊。”
那门子听出来她不准备杀人灭口了,连连叩首:“多谢王妃!老奴是应州节度使的老家人了,在此谢谢王妃不杀之恩,也……也替节度使的家眷谢谢王妃曾经的保全!”
高云桐说:“老伯,那麻烦你帮我个忙。”
他的衣袖全部被血浸湿了,在那门子的协助下,把士兵身上的皮甲和衬里的衣衫都剥了下来,自己换穿了,然后看了看凤栖和溶月,有些踌躇:“只还有一件了,你们谁穿呢?”
靺鞨士兵的个子普遍很高,身段娇小的凤栖穿上一定显得奇怪,溶月长得粗大些,但她为难地说:“我要是穿了,娘子穿什么?”
凤栖说:“我穿太过不合身的衣服,也会招人怀疑。天黑了,没多少人看到。你赶紧去换衣服,虽然只有三成像男人,黑灯瞎火的也说不定看不出来。”
帮溶月捧着沉重的皮甲,到门房里面的耳房换衣服去了。
皮甲上身,溶月感觉自己都要不会走路了。偏生凤栖还在耳房的铁水铫子底抹了一把黑灰,把溶月的脸涂深了几个色调。
出了门,高云桐笑了笑,说:“我们要先步行去军市,那里我熟悉,随身携带的东西也有,我还有几名信得过的伙伴,和我们一道离开。城外的接应也找好了,备了好几匹军马。”
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们会骑马吗?黄花梁里俱是山路,还有野狼,是决不能靠两条腿走的。但是我们没有大车。”
凤栖点点头:“会!”
溶月咽了口唾沫她,也勉强算……会吧?
高云桐点头:“好。我白天查验过,西门防守最为薄弱,但城里早就封禁了,非靺鞨士兵、没有出城办事的腰牌,要从城门离开还是不可能的。”
他抿了抿嘴:“所以……可能要缒城而出。”
城墙高达三四丈,几乎是四层的宝塔高。对这两个娇嫩的小娘子来说,用绳子从墙上吊着滑下去,大概有些难度。
凤栖和溶月面面相觑,但此时也不能说不,只有硬着头皮先点点头。
接下来是必须步行前往军市。
此时,邻里街坊也开始协助扑灭节度使府的大火,街道上人头攒动,得亏高云桐穿着靺鞨的军装,应州的百姓只是好奇多看了他们仨几眼就纷纷避让了,不敢招惹到,更不敢盘问。
出了坊间,棋盘道上到处是靺鞨士兵驻扎的营帐。
凤栖指了指一条路,低声说:“那边靺鞨兵少。”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你还知道城里的布防情况?温凌都告诉过你?”
凤栖摇摇头:“他哪有那么信赖我!是我前几天在城中慧能寺木塔上看见的。温凌的军伍都是用黑底海东青旗,幹不思的军伍用紫金旗。现在城里没有幹不思的人。”
高云桐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凤栖冷哼一声:“用不着你拍马屁。那边靺鞨兵虽然少,也不是没有。要是遇到人盘问你,你怎么回答?”
高云桐想了想说:“只能肉搏了。”
“要是遇到好多人呢?你也肉搏?就你在种地时挥镰刀舞锄头的把式,能干倒几个训练有素的士兵?”
高云桐笑道:“若是我们的命那么差,也只好认命了。”
“谁跟你是‘我们’?”凤栖翻了翻眼睛,“要不要再等一会儿?等天彻底黑了再走?巡逻的人会少一些。”
高云桐终于漫漶地点了点头,在偏僻的一处巷道里,从腰带上掏出一个皮酒囊,拧开递给凤栖:“这是进冀王府时赏我的蒸酒,喝一口暖暖身子。”
凤栖说:“我不爱喝酒。”
高云桐又递给溶月,溶月正是一身慌乱,赶紧摇头:“我不能喝,沾酒就醉。”
“好吧。”高云桐自己喝了一口,“太阳彻底落山后就会很冷很冷,今日必有一番煎熬,忍一忍吧。”
他望着节度使府的方向,在幽暗的天色映衬下,那里宛如一支巨大的火炬,光焰冲天。他说:“你们怎么有本事让火烧得那么大?”
凤栖道:“我在慧能寺‘请’了六坛点长明灯的香油。今日屋子内到处泼洒了香油,近火就着。”
又说:“我点火之前,已经把身边的丫鬟婆子都赶出去了,只要火势不迅速扩大,她们应该都没事。”
第68章
高云桐看了凤栖一眼,好一会儿说:“你做得没有错,但是,该当牺牲的时候,一念之仁会害死更多人的。而且,盲目地信别人也很危险。”
凤栖扭头看他,想问他怎么倒敢信赖她。
但见他脸上脏污,铁盔之下露出的鼻梁上还有几点血迹,唯有一双眼睛像天边星辰一样亮。
“我知道了。”她只说,紧接着被一阵北风吹得哆嗦了一下,而且即使裹紧了斗篷,也感觉寒风一直在往缝隙处钻。熬了一会儿,终于被现实击败,伸手道,“那个酒,给我喝一口暖一暖吧。”
高云桐递过酒囊,看她半天拔不开塞子,又接手帮她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