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凌乖乖受着她的气,心里想:办法哪里是没有办法!剁她一根手指,连着上头的戒指给晋王凤霈送去,估计转眼粮草就乖乖送来了。
可是看见她细白修长的手指在抹眼泪,想着她弹的那一手好琵琶,无论如何不舍得剁她的手指。
不仅不舍得,还得哄着:“我隔得老远冲你挥一挥拳,又不是真的打人,你难道不是冤枉我?你爹爹做事不地道,我冲他女儿抱怨两句,也算不得大过错吧?别哭了,真是,看着女人哭心烦。”
凤栖仿佛天生就会察言观色,眼泪收了,委屈的模样还在,但很贴心地说:“到处打仗,家信没有送到也不是不可能。我再写一封吧。”
温凌心里是焦灼的,说:“好吧。意思要急。”
凤栖说:“你急,难道我爹爹不急?一口气要那么多粮草,难道并州的人只用喝西北风的?也容他们慢慢给你。”
温凌说:“好吧,先要五天的粮。应州存粮一个月的量,我这里从城里富户中可以再周转十几天,野外围猎也能再支持三四天。主要……”
他欲言又止的。
凤栖问:“那不是已经够吃一个半月了?就心急火燎地向并州催粮草?”
温凌忖了忖,对她说了实话:“我弟弟幹不思,从涿州过来了,在往云州去,估摸着想赶在我前面立功。”
凤栖不由一怔:“那涿州……还有幽州呢?”
温凌摇摇头:“只怕麻烦大了,派去的斥候还没回来,但听其他渠道传来的消息,他干了蠢事,所以急着将功补过……那家伙,唉!我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么多。”
兄弟俩不和睦,但是到底又和敌国不一样,顶天是争功,不会是拆台。
于是他又说:“我要向云州方向出击一次,好歹不能让幹不思看我的笑话。你们汉人的说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个士兵和战马的粮草得三个民夫运,你算算耗费有多大!我当然愁粮。”
凤栖郑重地点点头:“我给你写信去。你这里要紧,我叫我爹爹无论如何凑一凑,哪怕王府卖掉点不用的金银首饰和瓷器古画,总要助你渡过难关。”
温凌一瞬间有些感激的神色,一瞬间又被狐疑替代了。
凤栖并不多言,进屋笔走如飞,写了一封家信给温凌过目:“你看这样写行不行?”
温凌仔细地看,上面只写了要粮紧迫,请晋王无论如何协助一把,然后便是数量。最后写一句“女儿忧心如焚,恐半月后应州米汤不存,望父亲大人烛鉴!”
温凌倒是真的感激了,学着中原人的叉手礼,对她抱了抱拳。
温凌在涿州和应州,两回给郭承恩耍得团团转,虽然有功,但是也有过。
凤栖估猜得不错,温凌和弟弟幹不思都期冀着从这次的战役里好好表功,可以获得更高的地位照靺鞨看重军功的风俗,也就是离太子的位置更近了一步。
温凌这次突袭云州采用的是小支部队奔袭的方式,半个月就回来了。
凤栖看他脸色不好,手上缠着布,解开就能瞧见冻裂的一个一个口子,嫩肉还在向外渗血。
凤栖掩口“啊?”了一声,然后问:“这次袭击云州,仗打得怎么样?”
温凌要了一杯热奶,“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下肚,脸色晦暗地说:“云州坚固,若是有粮倒可以困守可惜没有。我在云州北的戈壁里找了一圈,听说北卢的老皇帝躲在里面,可惜大雪封住了,马匹找不到一点草地,人也饥.渴难耐,只能打道回府。”
战争的艰难,凤栖不需亲临就可以想见,尤其看温凌一张脸,原本牙白色的皮肤变得发紫,她只能小心问:“那下一步怎么办?”
温凌斜眸看了看她:“看并州厚道不厚道。”
凤栖急忙说:“并州的第一批粮草已经解送到了!”
温凌其实已经得到了汇报,但还是问她:“有多少?”
凤栖摇摇头:“我不晓得。我天天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听说粮草到了,节度使府里大家还挺高兴,说有活路了,能松坦地过个年了。”
温凌听到这儿,顿时一声冷笑。
凤栖对他这种冷酷的模样并没有很害怕,反而仔细看了他一眼。
他说话总算算话,后来没有太过为难应州节度使的家人那个养鹩哥的小丫鬟保住了舌头,她伺候的四娘子也放回了家,连同节度使家的女眷一起,挤在后院奴仆们住的地方,虽不如以往,总算安定了下来。
温凌说:“准备着勒紧裤带过年吧!并州只送了一万石粮草,而我弟弟幹不思已经到云州了。马上跟过来,顿时又是六万张嘴巴!”眉目间又是腾腾的杀气。
凤栖问:“你很讨厌他啊?”
温凌反问:“你讨不讨厌那种跟你抢功劳,成天盯梢你的人?”
凤栖点点头。
温凌说:“我在云州城外先跟他碰了一面,吵得挺僵。现在,他又跟屁虫一样跟过来,嚷嚷着没他,我拿不下云州。呵呵……”
凤栖眨巴着眼睛问:“那么,涿州幽州怎么办呀?扔了啊?”
温凌叹口气:“扔是没扔,但是……”揉了揉印堂穴,不胜其烦似的没说下去。
凤栖说:“其实,把涿州幽州交割我们大梁不就好了?”
“想得真美!”他居然笑了笑,伸手指戳戳她的小脑门,“幹不思可从来都没打算与南梁协作,不像我我们的分歧一直在这儿。”
他看着凤栖怔怔看过来的眼神,不知怎么心里酸软起来。手指从她额头慢慢垂画到她的侧脸,再到下巴,轻轻捏了捏,说:“吵完后,他说他有办法建功立业,就带领军队走了,我要紧放下云州戈壁的驻军,飞速打马回来了。幸好,赶在他的前面。”
温凌手指粗糙,裂开口子的指腹摩擦着凤栖嫩嫩的皮肤,她有些警觉起来,转身说:“我叫厨下备了酒菜,你吃点暖暖身子吧。”
她像个用心的妻子,准备了一桌子的酒菜,热腾腾的大碗酒,大碗肉,也有精致的小菜,色香味俱全,摆成漂亮的一碟碟的。
温凌在暖橙色的灯烛下看她,看一桌子菜,心里有些柔软,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说:“做菜的厨子,叫来先来尝菜。”
凤栖不多说什么,看着几个厨娘战战地进来,每道菜夹一点在盘子里吃掉,然后又战战地等在一旁。
温凌的喉结一直在滚动,大概也是饿坏了,但努力地等着。
凤栖自己坐下来说:“这些菜肴,我督着烧的,凉了不好吃,我先吃了。”举筷夹菜,慢慢地品尝。
温凌这也才坐下来,说:“我必须这样……”
“我知道。”凤栖说,“能理解,刀里来,箭里去的,不小心些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当了靶子。”
温凌凝望她一眼,她捧着饭碗,吃得小口、淑女,但是也很香,毫无羞涩。
谁又想天天打仗呢?
这样的温馨、温柔、温暖,让奔波已久的身体陷入了绵绵的疲累中。
第57章
温凌没有沉溺于休整太久,好好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神采奕奕,大早就起身去各处巡防城务。
回到他当作临时居所的节度使府之后,他已经浑身腾腾冒着热气一般,摘了皮帽,卸下皮斗篷,丢给亲兵,问道:“今天的早饭开在哪里?”
他到了正屋,看见凤栖正在教那只鹩哥说话,一遍又一遍耐心地重复,他笑道:“你做这种无用之事,倒是挺肯用心的。”
凤栖一边翻了他一个白眼,一边又举起鸟架,对那鹩哥说:“叫‘大王’。”
鹩哥脚爪在鸟架的栖杆上转了半圈,又挠了挠翅膀,看都不看温凌,扬起脖子朝天叫道:“大王!大王!”声音有点怪怪的。
凤栖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扭头问:“你是行二吧?”
得到肯定答复后又对那鸟说:“叫‘二大王’!”
鹩哥仰天长叹似的,吸了一口气,怪声怪调:“二大王,二大王,二大王……”叫得高兴了,一口气来了七八遍,一时竟停不下来。
温凌皱眉道:“叫得真难听!”
于是那鹩哥开始不断重复:“叫得真难听!”“叫得真难听!”……
温凌说:“信不信晚上我炖了你?”
鹩哥毫不服输:“我炖了你!”“我炖了你!”“我炖了你!”……
边拍翅膀边转圈,叫得不屈不挠。
凤栖笑得打跌,见温凌过来抓她的鸟儿,连忙跳起来连人带鸟躲到廊柱后面,说:“你怎么这么小气的?还和一只扁毛畜生斤斤计较?这可是我的爱巴物儿,你不许碰它!”
温凌这一阵疲惫又烦躁,突然看见她一张难得的欢笑面孔,笑得连那含贝似的牙齿都露了出来,眼睛弯弯,亮的像晨星;即便是语气凶巴巴的,看起来也娇俏得可爱。
他的心口像被猛地撞到了似的,笑容都消失了,只是一阵茫然。
凤栖一直在观察他,不知他为何肃穆起来,顿时也有点紧张起来,弯弯的眼睛瞪大了,乌珠宛若桂圆核儿,抱着鹩哥只盯着他。
温凌意识到自己直而硬的凝视吓到她了,居然有些磕磕巴巴:“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说完一句语气才流畅起来:“你难得有个喜欢的东西,就好好留着吧。”
凤栖把鸟儿举起来:“其实,它还会吟诗。你喜欢我们那里的诗吗?”
温凌愣了愣,说:“我在汴京,听教坊司的女郎们唱过几首。喜欢当然是喜欢的。”
凤栖笑道:“这鹩哥可聪明了,吟的诗歌也颇能宛转。”
对鹩哥吹一声口哨,提示道:“被服……”
鹩哥像模像样地叹息了一声,而后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1)
鹩哥的语气像极了凤栖,声音的娇美落寞都学得很像,叹息更是十足的她的风格。
温凌咂摸着诗中的味道他有汉人的老师,读汉人的书,学汉人的语言,听过汉人的音乐他曾经被遥远的南方的文化迷住过,后来又被现实打清醒。
可是诗词歌赋,里面自有一种遥远的况味,能够在某一个时刻与人那生而有之的孤独相契合,即便他并没有完全理解每一个字义,也能从鹩哥仿照凤栖的吟诵中感受到。
他转眸向这个小娘子,她一如既往地表情淡漠,叫人捉摸不透:嘴角似乎有一点含笑,笑意又似乎很冷;眸子似乎有点含情,情意又似乎很绝。她好像比他还要狠心绝情,不给他半分机会。
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抓心挠肺的感觉。从来要一个女人,要就是了,有的是人要巴结他;但如今突然惊觉自己也有得不到的明明她柔弱得随时可以任他搓圆捏扁,但她的若即若离、似有情似无情就是叫他毫无办法,只能这样的抓心挠肺,自我折磨。
“它还会什么诗?”温凌问。
凤栖眼珠子转了转,又对鹩哥提示道:“铠甲。”
鹩哥毫无感情地直着脖子,喙一开一合,声音却老沉顿挫: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2)
温凌含着笑意凝眸听着,听完,伸出手对凤栖说:“真有意思,借我玩两天。”
凤栖小气巴拉地把提鸟架的手缩回去:“不借!”
“我又不炖它。”
“那也不借。”凤栖斜瞥着他,“你那么凶,没的吓到了我的鹩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