怼了几句,他终于软下来:“我现在很难,如果你有好的法子,你就告诉我。我并不是以杀人为乐事,但是这么多人要吃饭,我现在也只能放任他们抢掠应州这地方虽没有天险,却是我得到补给的要塞,我当然不想杀鸡取卵,我也想把这块好地方留做自己的地盘,一步步稳扎稳打往北去。可是现在天不随人愿。”
凤栖默然了一会儿,说:“难道你不该找始作俑者算账?钱粮都在他那里。”
对于温凌而言,这几乎是一句幼稚的废话。他一时想笑,但看了看她认真的小表情,倒也笑不出来了,而是拱拱手说:“不错呢,得教。”
凤栖说:“郭承恩往哪里逃了,你应该有数?”
“我有数。”温凌说,点了点头,很慎重的模样。
凤栖估猜,郭承恩是一路往南去了,虽说应州旁边是黄花梁,藏匿不难,但是天寒地冻,只怕郭承恩和他的人也受不了。那么再往南,就是并州了,郭承恩名义上是投诚了南梁的,那么并州节度使曹铮应该肯收留他。
但毕竟和靺鞨结盟在先,如果温凌提出要拿郭承恩算账……她暗想,以郭承恩这样的小人,曹铮必然不会怜惜,只消把他交给温凌,自然是大功一件,应州的急难也可以解决,一举两得。
她目光闪动地望着温凌,等他接下来向她提要求。
温凌过了很久,才如她所愿地提了她意想中的那个要求:“那么,我需要你给你父亲晋王写一封亲笔信。”
“写什么?”她故意问。
温凌说:“请他上书你们官家,把这无耻的郭承恩交付于我,连同郭承恩偷偷带走的岁币与仓廪钱粮。”
“这……我试一试吧。”凤栖故做沉吟,勉强才答应了。
第54章
凤栖吹干刚刚写就的信笺,对温凌说:“这样写,你看怎么样?”
温凌先看她一笔簪花小楷,眉棱骨挑了一下,赞了句“好字。”
凤栖不屑地说:“你们日常又不用汉字,你这夸赞一听就来得假。”
温凌欲言又止似的,最终笑了笑说:“你就瞧不起我吧!我也惯了。不过”
他把她的书笺折了两折,塞进自己的衣袖:“也就看着你的字还不错,不让这张纸进字纸篓了,我留着罢。”
凤栖凤目一瞪:“你什么意思?”
温凌说:“你这封信,只是一个女儿在和父亲撒娇撒痴,即便说了几句郭承恩的坏话,也未必叫人觉得事态严重。晋王再宠你,只怕也不舍得拿出数十万石的米麦给我。”
他摇摇头说:“这不是做生意,两国之间,哪那么温和!”
凤栖本来就是故意写得不好,有自己的一套算计,此刻也刻意撅了嘴说:“嫌我写得不好,你自己写吧。”
转身要走。
温凌一把勾住她的腰不让她走,刹那只觉得入手软绵绵的,但她旋即飞快地弹开身子,动作倒是又快又硬。
“你干什么?”她气呼呼说,“谈正经事儿呢,别动手动脚的!”
温凌都懒得笑她迂腐,手指点着桌面说:“是啊,谈正经事儿呢,你一动就摆脸色、撂挑子,不好吧?”
这娇贵的花儿一样,又看好,又聪慧,但脾气大,傲气多,臭毛病也挺不少的。温凌觉得她和以往在靺鞨、在北卢遇到的女娘都不一样,心里对与她交锋的种种常有一些猫捉耗子的愉悦感。即便至今都没睡到,也觉得你来我往的也颇为有趣,不急于皮肤滥.淫。
他带了些父辈般的厉声:“别想跟我使性儿!想想外面那些人的性命!过来,我报,你写。”
凤栖挨挨蹭蹭过去,先警告道:“正经事儿我不会打马虎眼儿,但你要再毛手毛脚的”
“你就怎么样?”他微笑着问她。
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最后傲慢地哼了一声:“我就瞧不起你这个骗子!”
温凌失笑,说:“行,我不碰你,你写吧。”
他慢慢思索着,慢慢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
先责备郭承恩是个忘恩负义、首鼠两端的小人,这小人招摇撞骗,在幽州和应州
他沉吟了一下,有些说不下去,眉头皱了起来。
凤栖替他说:“别了!堂堂冀王,给个老骗子骗得团团转。在幽州丢了岁币,在应州丢了官廪还是不要写这两条了罢,太丢人了。”
温凌恼火地作势要敲她的头,她咬着笔杆一闪躲开了。
温凌看她笑得扬扬得意的模样,说:“你别真以为我打不着你,看你娇嫩,受不起我的拳头罢了。”
她依然咬着笔杆笑着,眸子斜瞥,又凶又媚,嘴角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仿佛若要张开嘴笑时一定会露出两个尖尖的小犬牙一般,让他心里又是一荡。
温凌咽了口唾沫,撇开眼,凝神摄气,一会儿说:“就这么写:郭承恩不顾盟誓,以南梁武泰节度使的身份投靠应州节度使,对抗我靺鞨之师这就是毁约。若不严惩此人,两国盟誓以何为凭?!”
凤栖笑容没了,嚅嗫了一会儿说:“哪有女儿给父亲写家信写这些的?”
“必须这么写。”温凌说,“说是家信,其实就是国书,只不过国书要史官记载下来,家信则不必,给两国还留个缓冲的余地。”
话是不错,凤栖依样儿写了下来,边写边想:这么评述郭承恩,也没有冤枉了他,她这里也确实需要提醒父亲和并州节度使曹铮注意这个人,不要再次给他的漂亮话哄骗了。
接下来,就是温凌的目的所在了,他提出要并州协作,捉拿郭承恩,按照叛逃之罪交由靺鞨审理处置;亦要追讨郭承恩骗走的那部分岁币和从应州劫走的那部分粮草和细软。
“如若不够,”温凌沉吟了一下,“还请盟国协助二三。”
凤栖提着笔很难写下去:“你讲要捉拿郭承恩,想必我父亲和并州节度使是会尽力的,但是这个人滑头得跟泥鳅似的,谁敢打包票能捉到他?再者,现在大冬天的,郭承恩的人自己要吃饭,能余多少粮草?我们大梁家家户户也都打算着过年,哪里又有结余可以给你?你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
温凌说:“并州不肯支援,我只能在应州搜刮但估计应州也搜刮不到多少管他,战士们肚子饿了,就是人肉也吃得。”
凤栖瞪着眼睛看他,那支笔更是无法落下,一滴墨汁终于蓄不住了,滴到信笺上,成了好大一团污渍。
温凌毫无畏缩地继续看着她的一双美目,威胁似的冷冷笑意始终噙在嘴角:“不过,再饿下去,还是得开源,不是云州,就是并州。”
“你还打算违背盟誓、攻打并州?并州是大梁的土地!”凤栖不相信地看着他,把笔用力往笔架上一搁,表示她不写了。
温凌说:“盟誓?盟誓里说两国夹击北卢,而不是我们靺鞨人在前头拼死拼活地打仗,你们南梁除了出了个娘们儿给我当妻子,一场胜仗都没打下来,现在连点粮草都不乐意支援当我们是傻的么?好处都归你们,该死的仗都我们打?”
他上前把笔塞回凤栖的手中,顺势摸了摸她细腻如玉琢般的手指,笑了笑说:“写吧,我这一向也就是看你的面子,相信晋王和太子还是有诚意的。”
凤栖半真半假地作了一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他的意图她猜得到至今都没有圆房,就是他随时准备着毁约;南梁也确实不可能置身事外。他这要求如果和官家凤霄提,估计很悬,但是和她父亲凤霈说,确实父亲还是愿意为了女儿尽量合作的。
她噘着嘴,握着那支笔,说:“你要是狮子大开口,也不可能让人家都饿着肚皮供给你,并州城里那么多军民,也不是喝西北风就能过活的。”
温凌戏弄的笑意收了,认真地想了想,说:“应州仓里还有些粗粝的麦、豆,原本大概是供应牛马的食料,人也勉强能吃;再加上应州富户家也有些存粮,也能再支应几天。”
他的兵马多,士兵连同民夫,大概相当于一城的人口没了粮仓的存货,一城人的口粮双倍的人吃,还是一个个马上来去的大老爷们吃,当然是不够的。
他报了几个数字:米多少,麦多少,豆多少,干草多少,干肉多少……
凤栖在脏了的信笺上先飞快地记录了下来,接着说:“你说的不错,我也听明白了,但是并州能不能照你的数给,我也不晓得。谁知道你有没有狮子大开口?”
“没有,”他很笃然地说,“我十万士卒,这次奔袭加攻城只去了三四千,民夫死伤虽有四五万,但也拉了些补充,应州的壮男,接下来也要修建防御的工事,要配口粮。”
他对自己的军队,乃至这座新得的城池都很熟悉,一笔一笔账都报得滚瓜烂熟。凤栖听着倒也有些佩服他:她以往听说打仗,只是听乳母讲故事,再不然自己读些小说或史书,里面所说的打仗无非是兵临城下,将军以个人之勇力,指挥士兵攻破城池;实际上,谋算更多的是路线、粮草、己方与敌人的心理,好的将帅运筹帷幄,筹谋的就是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
她一笔一笔记下来,手速如飞,终于使得温凌注目过来:“这些不用写。你报个总数就可以。”
还是不放心,一把夺过那张笺纸,见已经被墨水污染了一块,又见她后面记录的内容笔走龙蛇,把娟秀的簪花小楷写成公孙大娘舞剑的连绵笔意,竟然看不懂几个字了。
他皱眉说:“你这些写是啥?重新写!”
凤栖说:“本来就是要重新写的。这张纸脏了,我怕浪费,就干脆拿它打个稿子。你看,这些不是草稿?”指了指龙飞凤舞的一团字,又觑了觑他的脸色。
温凌撇着嘴,说:“不知道你写的是什么。”
凤栖在笺纸空白处用草书写了“温凌犬也”这几个字,笑问:“这你都看不出来?”
温凌皱眉仔细看了一会儿,说:“这是什么?江河大哉?”
凤栖忍住笑,很逼真地点点头:“不错,你的汉学功底委实了得!”
温凌被她这难得的马屁拍得浑身别扭,摆摆手说:“随便猜的。你好好写吧!”
凤栖很认真地给父亲凤霈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信。当然不敢用狂草,写完后温凌仔细地读了一遍,不觉异样,便让封了信笺,着快马递送往南门的并州。
郭承恩狼狈地逃窜到并州时,陪着笑脸先给节度使曹铮送了一份“大礼”:
“郭某虽无能,不能替我大梁打下燕云十六州,但借力打力,拖弱了靺鞨的军力,还知晓了他们接下来的路径,可避免靺鞨日后一家独大。不然,靺鞨人若有翻覆,大梁就会措手不及。”他大言不惭地说,“也算是报答官家对郭某我的知遇之恩了!现在拖残部来投诚,曹将军肯见我不肯见?”
曹铮和凤霈交流中,对郭承恩印象不好;但官家发给他的密折、章谊写给他的私信,又都盛赞郭承恩有谋国之才,叫他别以貌取人。
他踟蹰再四,还是决定先会见郭承恩本人,再定夺是不是要把他和他那支军队一道留下来。
并州的城门打开一条缝隙,对郭承恩带来的人说:“对不住,这么多军伍贸然进城,谁都不敢担这样的干系。并州暂且安定,郭外扎营应该安全。请郭将军先进城喝点茶。”
郭承恩对他的人大大咧咧说:“放心!南梁是君子之邦,也是我们汉人的母邦,没必要哄我们。而且,将心比心,人家不太放心我们这么多拿刀拿枪的爷们也正常。你们安心驻扎在城外就是,副将闵三代我执掌中军营。”
转身一副笑脸,腆着肚子对并州的来人说:“哎呀,我可真是馋汾酒久矣!今日应该能开怀畅饮了!”
果然只带了十来个亲兵就进了城。
胆魄不小。
第55章
晋王凤霈听说郭承恩进并州城时,接风的大宴已经开到一半了。
他心里有气,既气曹铮从来不把他当朋友,这样的大事次次都会瞒他;又气曹铮居然真敢把郭承恩这样的东西放进城来,还搞什么接风大宴!
他在屋子里骂一阵曹铮,再骂一阵郭承恩,恨不得连自己的哥哥、官家凤霄也一起骂了。
不过心里警觉起来,伸手挑起了窗帘,看了看屋里屋外都没有人在,才捶了捶桌子,骂道:“昏君!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桌上摆着他心爱的钧瓷水洗,被震得在桌面蹦了蹦。凤霈伸手去扶他的宝贝水洗,没想到胳膊肘把旁边的青瓷镇尺给碰到了桌边,还晃了几晃,他赶紧伸手去接,刚刚还竭力扶着的水洗被碰了个正着,掉在地面发出了清脆的一声,洗笔的脏水也泼了一地。
凤霈气得要命,跺脚发泄怒火:“该死!该死!”
而一地的碎瓷,一滩子脏水,已经无可挽回了。
听他吩咐正远远伺候的小厮也听见了动静,远远地战栗问道:“大王,可要小的来伺候么?”
凤霈跺脚说:“滚!”
过了一会儿愈发觉得这一地狼藉糟心,又对外面喊:“进来收拾!”
他看着那小厮小心捡地上的瓷片那么好的朱砂红瓷,现在碎在地上像一地的杂血,看着刺目。小厮战战兢兢的模样,又让他想起在升平殿上战战兢兢的自己。
凤霈苦着脸看了一会儿,终于说:“再唤几个人进来,到王府的酒窖里寻一坛好酒,给我换身出客的衣裳,我要去节度使府上闯一闯。”
不错,于他,确实算得上是闯。
节度使曹铮并没有邀请他赴宴,他却厚着脸皮蹭饭一样自己个儿就去了,在门口等了半天工夫,里面才来了个曹铮惯用的长随小厮,陪着笑脸说:“大王,我们家节度使今儿有客,不空。”
凤霈故意笑道:“啊呀!有客好啊!我今儿带的是一坛子好酒!正要有缘人来品鉴。怎么,你问问你们阿郎(主人),确实不让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