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霈沉重地点点头:“上了三回请求致仕归家的折子,官家终于批准了,如今枢密院的人选还不知道官家的意思章谊自然在为他的人争,但官家应该也不会做出任由一方独大的愚蠢决策来,想必还是会制衡的。”
宋纲脾气不好,耿直到近乎执拗,凤杞原本是一点都不喜欢他,但听闻他致仕归田,未免也有些悲哀。
他忍不住说:“宋相公眼光还是极好的。温凌狼子野心,他早就看出来了,力主不应与靺鞨合作,背叛与北卢的誓约。我送妹妹去温凌那里,那个男人……真叫人心惊!”
“他怎么了你妹妹么?”凤霈要紧问。
凤杞摇摇头:“倒也没有,只是举手投足叫人觉得慌。”
“这个人”凤霈说了半句,突然听见门外小厮着急的敲门声,他停了口,清了清喉咙问:“怎么了?”
小厮说:“大王,节度使曹将军已经到了,带了一桌席面和三坛好酒。”
这才下午,远不到晚宴时间。这是不给他们父子多说话的时间。
但又做得漂亮,像是在客气。
凤霈无奈,亦不敢拖延,说:“那赶紧请进来呀!”
外头应声走了,他转脸对儿子说:“曹铮是官家潜邸时的亲信,你晓得的。他这人看着圆滑,其实做事很绝,你我父子,再能说上话也不知要到何日。”
他今日叹息特别多,千言万语却只能憋住了,最后说了一句:“熬吧,总有熬出头的一天。万事当心!”
门外已经传来节度使曹铮爽朗的笑声,于是凤霈也摆出笑容,踏步向外迎接。
到了敞开的门口,沿着小道前来的曹铮紧几步赶上来,单膝跪在凤杞和凤霈的面前,笑融融说:“太子!大王!臣才知道你们到了并州!真是,要是早派人吩咐臣一声,臣该三十里外迎候呢!”
凤杞笑了笑,说:“曹将军太客气了。”
凤霈比他亲热些,弯腰扶着,埋怨道:“节度使这话说的,是在骂我!你我是什么交情?这样客气岂不是见外?!”
又摊手向里:“刚刚回来,炉灶还是凉的!晚宴尚未齐备,只能先请老曹你一盏茶了。”
曹铮笑道:“茶好!茶好!晚宴大王也不用操心了,臣叫并州城里最好的馆子做了一桌席面,略有些山珍,略有些海味,冷菜装提盒带来了,热菜他们现烧现送。三坛汾酒倒是极品,太阳落山了咱们细细品鉴。”
两个人手拉手,言笑晏晏地走进了凤霈的花厅。
花厅里只有乱糟糟几件没有拾掇好的行李,并无往来文书、兵符、堪舆之类。曹铮早就凝神用余光关注过去了,此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喝茶时曹铮东拉西扯的,一饼小团龙的茶愣是喝到了日薄西山。
而后他作恍然状:“哦哟,倒耽误你们‘叔侄’聊天了。罪过罪过!”
凤霈也只能打哈哈:“哪里哪里,真是要宾朋满座才愉快!叨扰节度使好酒好菜,那么今日舞乐就该我了。”
曹铮对外面喊道:“极是!臣就不跟大王客气啦!来啊!酒和凉菜先送上来!唤店家烹热菜!头菜是新出水的黄河鲤,三斤多的!”
凤霈也就热情地吩咐:“不能不奉承!来人,到并州城的天香馆,唤二十个当红的小姐!有新排练的白纻舞的,带上全套衣冠器乐来!跳得好的,我另赏一套行头!”
几个人都是乐颠颠击节叫好,仿佛一切烦恼都在世外,只要有酒、有菜、有歌舞、有美人,这就是千金不换的好世道了。
然而酒过三巡,他们正在夸赞着新填的词的时候,曹铮睁着半醉的眼儿,笑问道:“听说太子在汴京也有看上眼的教坊司小姐?”
喝着酒、魂不守舍的凤杞,顿时一哆嗦,手中玉杯落到地上,立刻碎作几爿。
第43章
凤霈责备地看了儿子一眼,而后笑道:“嗐,太子在京救官伎那次冲动,只怕没几天就天下皆知了。可惜我现在竟无法责备他,只盼太子日后多听官家和管学士的教导,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凤杞红着脸,连连点头,又借酒盖脸,捧杯垂首说:“已然是丑事了,求叔父给我留点面子吧,也求曹将军不再笑我……”
他这么说,只能曹铮来打招呼:“岂敢岂敢!臣哪有胆子笑太子殿下!折煞臣了!”
真的诚惶诚恐起身,深深地作了一个大揖,口里不住地道歉,又说:“说句僭越的话,太子是臣看着长大的,再了解不过。太子雅通音韵,聪慧贤达,又……已然到了年龄。”
他扭过头又笑问凤霈:“太子有太子妃的人选了吗?”
凤霈端杯淡笑道:“如今可不由我做主了。”
曹铮拍了拍大腿,有些惋惜地说:“唉,可惜我说得晚了。”
凤霈抿嘴笑道:“应该是老曹你家那十五岁的幼女,闺名娴娘的?”
曹铮挠挠头皮笑道:“如今无缘高攀了。”
凤霈心想:其实杞哥儿奉旨进京前,要是肯和曹铮结亲,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曹铮是兄长凤霄的亲信,如今又掌握着并州的军权,虽对官家忠心不二,却不似章谊一般城府过深、口蜜腹剑,还算是个爽朗大气的恺悌君子。
他心念甫一动,探身道:“不过太子虽理应由官家指定姻缘,但官家也总要考虑他的青梅竹马。”对曹铮眨眨眼:“我们总可以上书求一求。”
曹铮眨巴眨巴眼睛,咧嘴一笑:“这倒不错的,官家是极重感情的人,若想着这一层,倒未尝不允诺。”
他憨憨地一笑,又去挠了挠头皮:“只是我家高攀了……”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老曹你从小看着他们俩长大,俩孩子难道不是青梅竹马?喝酒喝酒!”凤霈斟上一杯,殷勤相劝。那边舞乐奏起,跳白纻舞的舞姬们舞起长袖,翩翩起舞。
曹铮喝得醉眼朦胧,酒过了三巡又凑过去问:“不过听说在京城教坊司有个姓何的小姐,不仅美若天仙,而且琵琶技艺高超,是官家亲自赞赏过的,她和太子是不是……”
凤霈笑着打断道:“若是节度使担忧太子曾经喜爱过欢场女子,配不上令嫒,那就算了。”
曹铮酒都醒了一半,深深失悔,但这个话题来得尴尬,他怎么回答都不合适,只能举杯陪笑:“大王这误会可大了!”
凤霈心里冷笑,嘴上融融地笑:“开个玩笑,老曹你可别当真!男人嘛,欢场上逢场作戏,正常得很,何况他只是喜欢听曲填词,也未必就对个下九流的教坊司官伎有什么真心。对吧?”扭头问儿子。
曹铮能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瞥了喝闷酒不回答的凤杞一眼,也无法再追问了。
且又想:凤杞虽然懦弱无能,但确实是一个俊秀温良的孩子,又毕竟是太子。自家小女如果能嫁给他做太子妃,无论如何也是光耀门楣,而且相处不会差。这件亲事倒是可以跟官家求一求。官家念自己的忠心,又想着这更便于监督凤杞,应该也会答应。
于是也索性不再想为官家打探消息的事儿,定神开始喝酒、看舞、听曲。
曹铮刻意喝到半夜,见那父子俩都醉困得不行了,才吃惊打怪地说:“喔哟!不觉都这么晚了,都没有给你们留‘叔侄俩’私话的时间,罪过罪过!”
凤霈只能说:“曹将军这话说的!有什么私话呢?无非是劝太子回京后勉励读书,好好为官家分忧,为百姓解难,不要再做傻事,要做个堂正君子罢了。”
曹铮连连点头:“可不是!如今朝廷多事之秋,听斥候刚刚飞马传来的线报,靺鞨大军几天前已经打下幽州了,准备集结往西,一过易州,就可以向应州开来。应州现在是郭承恩在,据说与节度使打得火热,又写信来说自己是虚与委蛇,盘桓应州看看靺鞨接下来的动向。这个人我虽不笃信他,但也有些作用。毕竟靺鞨蛮荒之人,就怕无诚信可言,万一有背信弃义的事出来,郭承恩好歹可以抵挡一抵挡。”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很认真地望向凤霈。凤霈心里犯嘀咕,又不好细问,半晌苦笑道:“只可怜我那小女,不知前景如何?”
曹铮沉吟了一下,似醉话般说:“真做报国的烈女,也是晋王的忠义家传。”
凤霈脸色大变,借酒盖脸冷笑着:“有本事自家女儿做烈女。逼着人家的女儿做烈女,我可不赞同这样的忠义!”
曹铮无语,独自闷了一大杯汾酒。
因为曹铮的监视,凤杞不敢在并州多停留,第二天就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那连绵的秋雨并不曾停,层林尽染,却令人无端凄凉。
在并州呆了一段时间,百无聊赖的凤霈喝完王府里存的几坛好酒,听家养歌女的曲子也听腻了,换了身便服,着几个小厮护卫着,到并州城四周散心。
城墙正在加固,墙缝里的草尽数拔除,又用石灰拌着蛋清和糯米浆填实缝隙;门轴上了油,护城河上的吊桥也换了新铁链;守城的士兵穿着簇新的冬衣,瞧着神采奕奕。
凤霈瞠然片刻,叹了口气,散步的心情也没有了,对紧随身后的小厮说:“回去吧。”
小厮尚想着凑趣,说:“大王,听说齐云坊里新传唱了几首曲子,是个南边的文人填的词,写得极好,有什么‘照野霜凝,入河桂湿’‘有客踌躇,古庭空自吊孤影’(1)的句子,您可要去听一听?”
写得再好,凤霈此刻没这个心情,冷笑道:“你看看如今这局势!长眼睛的都知道这是在坚壁清野、在备战!只有那些个无行文人,这会子还有闲情逸致写些无病呻吟的花词艳曲,让教坊传唱!”
小厮吃他一骂,不敢做声了,又见主子拂袖就走,赶紧紧步跟了上去。
据闻靺鞨兵一路飞袭,大概仗就快要打起来了并州相隔不远,很快得到了消息,城中顿时也惶惶然了,别说听曲儿看戏的勾栏,就是卖菜的市集也变得门可罗雀;走街串巷的挑担小贩,东西瞬间贵了一倍还不止。
有富户大概是想举家出城,但城门闭锁,守城的官军呵斥着:“要出门,拿节度使亲批的条子来!”
凤霈得知了消息,亲自上节度使曹铮府上拜望。
曹铮很快接待了他,但是面色凝重,身上穿着的不是圆领官服,也不是家常的襕衫,而是衬在铠甲之下的襜褕。
凤霈开门见山问:“应州现在是郭承恩的地盘是友不是敌,冀王想占领应州,这意思他是敌是友?”
曹铮很肃穆,半日不说话。
凤霈急了,跺脚道:“曹将军!我才懒得管边境军务!只不过我的女儿在人家手里,我当爹爹的能不能晓得一下目前的情形?!”
曹铮犹豫许久才说:“反正听说郭承恩是和人闹翻了。”
凤霈本来就不大喜欢郭承恩,冷笑道:“也就平章事特看重他这个人譬如吕布,三姓家奴,纵使力能扛鼎又堪大用?”
曹铮不由出声阻止他:“九大王!慎言!”
凤霈气急攻心,此刻也觉得自己莽撞了,深吸一口气方道:“我这话孟浪了。曹将军,你懂我的意思。”
曹铮也终于说:“臣明白大王的意思,大王在并州就藩这些年,臣深知您的为人。如今情形,臣也明白的,给官家的密奏臣昨天就已经发了,与大王的意思差不多。但是,官家毕竟是一国之主,圣意岂是臣等可以揣测的?”
“于是就等着?!”凤霈手一摊。
曹铮好半晌才说:“没有官家遥制,臣不能随意出兵,出兵就是死罪。不过城池臣修了,仓廪和武库里重新点数过了,斥候也派出去了,几路斥候,有扮商贾往北口送茶砖的,有扮流寇往云州逃窜的,也有去应州郭承恩那里打探他的意思的。现在只有等消息罢了,还能怎么样?”
他于是也把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一路跟着温凌急行军,凤栖每天累得沾枕就睡。
不觉几百里路关山度若飞,把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锻炼得坐一整日马车也面不改色了。
平坦些的地方她也会下来骑马,北方的晴好阳光把她原本细润如羊脂玉的皮肤洗做象牙色,但因为其上润泽的红光,倒也不觉得变粗糙了,反而别具些天然明丽。
于是溶月常在马车里抱怨:“非要晒太阳做什么?黑成这样可怎么好?坐车不好吗?虽然有些颠簸……”
抱怨到车辆颠簸,往往越想越自己忍不住,要下车吐一场才舒服。于是又抱怨起“为什么要赶这鬼路?”“东奔西跑、豕突狼奔的,是人过的日子么?”……说得自己都委屈哭了。
哭累了转脸,见凤栖穿羊皮小靴子,开气儿的胡袍露出里面的丝绵夹裤她也浑然不觉得失仪她手搭凉棚望着远处,燕山绵远起伏的峰与岭,在日光映照下红一片,黄一片,青一片,绿一片,终至茫茫的远山与云层融为一体了。
“那是桑干河吧?”凤栖的小马鞭指着远处银亮的一道河流,朗声问。
当然,知道溶月大概率不懂,也没等她回答,带着一丝笑意继续朝另一个方向远望。
溶月被她忽视得有些不服气,噘着嘴半日才咕哝说:“当然是桑干河呀!看河水亮汪汪的,今年是个丰水年呢。唉……要是我小时候桑干河的水不干涸,农田里种得出三十斗粟米来,我也不至于被爹娘卖到王府做奴婢。”
凤栖那耳朵,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转脸抱歉地对她笑一笑:“不好意思,说到让你难过的地方了。”
溶月无由地鼻子一酸,摇摇头说:“也没有,大王、王妃、何娘子、娘子您都对奴很好,奴是掉到蜜罐里了。”
凤栖看够了风景,下马钻回马车里,行驶了一会儿才对溶月说:“丰水年是丰水年,但是你有没有发现沿路的农田也大多荒徼了。”
“为什么呀?这么好的年景!”
凤栖好久不说话,再说时语带叹息:“北卢打仗呀,农人活不下去,都跑光了。”
溶月一惊,揭起车帘子看外面那大片大片的土地果然都长满了一人高的蓬草,枯萎的草叶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路行了几里,也不见一个人影,连偶尔出现的茅屋都没有炊烟的痕迹。
第4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