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月一片忠心落得挨了顿骂,顿时委屈得捂着脸,哭泣着奔了出去。
“算了算了,”翠灵说,“在大家心里,婢妾一样,都是下人。她这么想,一点都不奇怪。比这大的委屈我都受过,没事的。”
翠灵看了看帐营外头,宫城的高墙赫然在目。她又生怅然之色,对凤栖说:“我去追她回来吧,您在此处只有这一个贴身的丫鬟,还是要对她和气一些,毕竟也是个彼此的依靠了。”
找了这么个合理的借口,起身到了外面。
凤栖想了想,简单洗了把脸,也捧了一床丝棉被到外头晒被子。
外头看起来是一片平静,只是尘土滔天。
细细一看,贯穿城中的那条永定渠边全是人:靺鞨的士兵提着刀和鞭子,监督着幽州被俘的军民,用一袋袋泥沙把永定渠堙填了起来。
蓝天高爽,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下雨。宫城中总有数千人,一旦断水,结果会比断粮还可怕。
她看见了翠灵。
翠灵并没有去追回溶月的意思,她斜倚着河边的石栏,满含笑意地远远望着宫城的高墙。
第36章
永定渠断流一天,宫城里就慌了。宫内派出了人过来和谈,态度看得出极其谦卑。
但温凌更是极其傲慢,挥挥手说:“不急,我不急。想和我谈,你们就什么要求都不要提,只求我给你们留条性命就行了。什么八条十条的和议建议……呵呵,我觉得是贵上还不够口渴。”
把称帝的北卢大皇子煎熬了整整五天,其间还打退了几波准备乘黑偷袭的北卢禁军,在河道边临时修筑的砂石水坝上挂了一串滴血的人头,一群靺鞨士兵对着宫城大声戏谑道:“喝吧,人血管够!不妨再派些下来,我替你们宰杀放血!”
第五天,来了几个唇焦舌敝的老臣,冠冕污浊,但是戴得整齐,一步步到温凌的大帐前。
温凌早就打开了帐门,岔开双腿,大大咧咧坐在正中的虎皮高脚椅上,两边他的亲兵用长槊和大刀搭成寒光闪烁的一道“长廊”,每一个刃口都朝下,给从其下走过的几个人极大的心理压力。
北卢的大臣到温凌面前,深深一揖,而温凌冷冷一笑,翻了个白眼,看都不看他们。
他身边的亲兵大喝道:“跪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然而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终于,在为首那个花白胡子的带领下,个个都颤巍巍地跪下了。
“败军之人,不敢言尊严。”花白胡子稽首道,“臣,是北卢君王的北院夷离堇,企望大王给鄙国君主留点尊严。”
而后,他那花白胡子颤抖着,极不情愿、好不容易才说:“鄙主愿意投降大王。”
温凌露出一丝笑意,旋即又收了:“如今,你们也只有投降一条活路可以走。我说过,投降可以不死,但所谓‘尊严’云云……”他玩弄着大拇指上用来拉弓弦的扳指,半晌才吊足了对面的胃口:“看我高兴吧。”
献俘仪式搞得不算复杂,但算得上很屈辱。
靺鞨士兵大鸣角号,在御道两侧拉了警戒,但许全城百姓观瞻。于是幽州百姓看着这位登基不久的君王,穿一身素衣长跪于皇宫正门的外头,颈上缠着白绫,背后背着荆条,背后是一具表示投降后准备受死的“榇材”亦即空棺材,所有官员和禁军全部齐刷刷卸甲,披甲在身后堆得高高的。
见温凌的乌骓马缓缓踏步过去,那一国之君俯伏泥首,说了一番“恭迎大王,俯首称臣”的降词,大概确实是悲从中来,最后已经哽咽了,只连连顿首说“无颜见列祖列宗,有死而已”。
御道两边的幽州百姓也是鸦雀无声,有几个还悄悄红了眼圈,只是不敢哭而已。
温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拜于马下的君王,嘴角一丝笑意实在压抑不住。他打量了俘虏们好一会儿,终于说:“不错,子夺父位,屠戮兄弟,确实无颜见列祖列宗;而抢来的江山又保不住,真是死都没脸下地狱了。”
下首那位肩膀颤抖,大概又愧又怒,却又不敢有丝毫反抗。
温凌左右看看道:“下一步是不是要‘爇榇’?”得到答案之后漫不经心地说:“我也不懂这些劳什子玩意儿,不过既然满世界都吃汉人这一套,咱们也就按这套礼法来吧。”
他努了努嘴,自然有信得过的亲兵们分头行动,有的控制住了卸甲的官军,有的飞奔检查并占领了皇城的大门和四角,高墙雉堞上顿时插满了靺鞨的黑底海东青旗。这时,才有另一些人抱来薪柴,把那口空棺材烧了。
这时,温凌才低头笑着对匍匐投降的北卢皇帝说:“请起吧,这套流程,我虽然不耐烦,但总得走一遭。想必你没有登基之前,给自己父亲跪也是常有的,不至于就跪折了膝盖头。你看你的臣民有为你流泪的,也有暗自高兴的毕竟乱臣贼子嘛,不见得人人都待见,对不对?”
说话毒辣,好在没有在身体上有羞辱的举动;不仅如此,还吩咐士兵到皇城里不许劫掠,更不许惊扰到宫眷,只要了内帑的库门钥匙,分了内帑的金银给立功的将士。
凤栖进入幽州的宫城,是一切都清理好了之后的事。
幽州的宫城和汴梁的宫城大不一样,一个粗豪而敦实,一个细致而华丽,但一样让她觉得梁柱之间、角落缝隙是挥之不去的阴暗血腥的气味。
皇宫大殿里正在庆功,百官朝拜的广场上堆放着柴火,大概又是晚上点篝火用的,祭天祭神的萨满已经穿好衣装,擦拭着萨满鼓。
温凌在侧殿里搂着翠灵,喝着美酒,见凤栖过来,兴致勃勃说:“这里的食物精致得多,一扫路上的烟火气。御厨们都是烧过亲自尝了,半个时辰没事我才肯吃的。可怜见儿的,你这娇滴滴的小娘们儿天天啃干饼路菜,大概早委屈坏了吧?过来尝尝吧。”
翠灵闪眼看着凤栖,只见她那拉得老长的脸,大概又要说些什么扫兴的话了,急忙抢先笑道:“大王想不想听琵琶曲?”对凤栖使了个善意的眼色。
温凌果然被翠灵的娇俏吸引了注意力,没顾得上凤栖就要开怼的神情,而是笑问道:“好啊!这阵子累坏了,是要听曲儿放松放松。”
翠灵从他怀里扭出来,抱过琵琶,笑道:“燕国公主殿下多多指教。”
又对温凌带些恃宠而骄的模样笑:“大王,高兴的日子,即便奴弹错了音,今日也不打人哦!”
温凌笑道:“好好,念你有功,弹错了也记着打,今日暂且不罚。”
翠灵对他一声娇嗔,也不坐,斜抱琵琶就弹奏起来。
温凌听了一会儿笑道:“你果然‘灵’,知道这首曲子简单不会出错。不过要是鼓曲更好。”
翠灵笑道:“奴不会鼓!不过知道今日大王一定最爱听这首,说不定还亲自敲一敲,唱一唱呢!”
曲子短小,温凌听她弹了两遍,越弹越俏皮,他真的兴高采烈地用牙筷敲着玉碗,跟着节奏高声唱起来:
“臻蓬蓬,臻蓬蓬,
外头花花里头空。
但看明年正二月,
满城不见主人翁。”
连唱两遍,把玉碗里的酒一仰而尽,然后把碗一砸,哈哈大笑:“应景,应景!果然痛快!痛快!”
凤栖刚进来时一肚子不合时宜终于又被好奇心给压服下去,她看看温凌,又看看面前食案上香喷喷的菜肴,终于矜持地尝了尝,发现味道不错,就慢慢吃起来。
吃了一会儿,温凌第三遍《臻蓬蓬》也唱完了,她才问:“这什么歌呀?为什么说今日应景?”
温凌兴致勃勃:“你听过腰鼓曲么?”
凤栖摇摇头:“羯鼓偶尔听过,腰鼓没有。”
温凌说:“腰鼓比羯鼓温柔。曲子开始和结束,都要用手掌敲击鼓心位置。”他边说边比划:“你想象手敲鼓心,是不是声音是‘蓬蓬蓬’的响?”
凤栖想了想,点了点头。
温凌说:“你再想想世间的鼓,是不是都外头花花绿绿,里面却是个空心?”
凤栖又点点头,再追问:“那么‘主人翁’是什么?”
温凌却只喝酒,不回答了,踌躇满志,手掌欢快地在桌面上敲击出轻快的节奏。
翠灵笑融融对着宫城的大殿努努嘴说:“自然是这北卢的‘主人翁’!一个皇帝出逃,一个皇帝当了俘虏,不是‘满城不见’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凤栖心想:靺鞨和北卢之间的恩怨还真是不浅。
这时,翠灵又笑着问温凌:“这次俘虏了的‘主人翁’,打算怎么处置?”
温凌喝着酒,漫不经心问:“你说怎么处置?”
翠灵却故退一步似的说:“我说了能算?”
温凌的酒停了,目光下垂,但翠灵坐在他身侧,被他搂着腰,不像对面的凤栖那样能一眼看到他垂下的眸子里凌厉的光芒。
他说:“虽然说了不算,但可以提。”
翠灵故意问:“这算是奖励我的?”
温凌漫漶地点头:“嗯,谢谢你提供了宫城守卫的情况,也谢谢你曾经的家奴这次为我们做内应。”
翠灵这才不吊人胃口,侧身在温凌身边跪下:“大王,大皇子他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我孤苦伶仃!我要他拿命来抵偿!”
温凌斜眸看着她,缓缓说:“可是,人都说‘杀降不祥’。”
翠灵说:“话都在人口里!即便是投降后屠城,也不是没有过先例,您看有几个是‘不祥’的?只看统兵的人需要不需要杀罢了。如果大王心里有顾忌,奴也可以替着去干脏手的事!”
“你还敢杀人?”温凌不由笑了。
翠灵说:“我敢!”
温凌对外头亲兵说:“去,拉个这里的妃子来,给她杀着玩。”
翠灵的脸色有点僵,可看温凌揶揄的眼神,也还是硬挺着没有退缩。
稍倾,便见温凌的亲卫推搡着一个女子进来。看不清脸,只见披散着头发,斜堕的发髻上嵌珠金冠还挂着,衣裳撕得破烂,但是绫罗织绣的,环佩叮当,只是平添狼狈。
她已经吓坏了,进门就是抽抽噎噎地哭,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叫她跪她就跪,匍匐在地,无比听话,楚楚可怜。
亲卫们哂笑着,喊了声“大王”,温凌对其中一个说:“给萧娘子一把刀。”
翠灵起身上前接过刀,犹豫着慢慢走向那个蓬头垢面的北卢妃嫔。
那厢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双手被反缚着,无法磕头,只能嘴里求饶,只听一会儿是凤栖听不明白的北卢语,一会儿又是汉语,都说得竹筒倒豆一般。
翠灵举了两回刀,又一次次颤抖着无法刺下去。
而那妃子抬头哀求,话却只说了半截就愣住了。
跪着的这位好半天才终于用清楚的汉语说:“萧翠灵?你……还没死?”
翠灵突然因恨而生勇,笑着说:“是啊,你们盼着我早点死,不是吗?”
“不不……不……”那妃子拼命地向后缩着自己的身子,“陛下和二大王争位,我们也劝不住。萧家确实惨,可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作孽的……又不是我们这些没脚蟹。”
翠灵笑道:“不错,覆巢之下无完卵,岂止是我,你们不也一样?你这个所谓的‘陛下’背叛他的父亲,害得二皇子死了,我恨不能跟着也死了算了;我家人也几乎死绝了,就剩我们几个女儿家也全部充入教坊司做娼.妓,还不如死了!”
她一边笑,一边泪水滚珠似的落下来,笑得渐渐疯癫:“真的,其实我不想杀你,毕竟咱们的丈夫在翻脸之前,咱们的公爹在出逃之前,咱们作为皇子的家眷还一道在大宴上吃过饭、聊过天,谁想得到命运无常,不是天翻,就是地覆!我也是几死还生的人,如今可什么都不怕了!”
“不不……萧侧妃……”
求饶的话语还没有说完,翠灵毫不留情的一刀就刺了下去。
第37章
那厢一声惨叫,而后一切归于寂静。
凤栖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子躺在血泊里,对翠灵不由感觉复杂起来。
她小小地一瞥握着酒杯,抚膝侧身坐在桌案后的温凌。温凌大概也觉得不可思议,那杯子倾侧了,酒液落在他的衣襟上他也没有发现。
翠灵转身跪在他面前,把刀子高高地捧着:“大王,奴已经完成了。”
温凌起身到她面前,拈着血淋淋的刀刃,而后笑道:“这把刀赏你了。以后在我面前也不要自称‘奴’了,我收你做我的侧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