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掖幽庭没大打出手,时彧从屋顶上下来,扫视了一圈那几个疯女人。
那个夺回了帕子的女人喘着粗气靠在椅背上,身体不停地起伏,一张脸白得瘆人,两侧的疯女人都在收拾地面的叶子牌。
方才险些为了一场叶子牌就大打出手,时彧以为是疯女人输急眼了,现在看,似乎更像是沈栖鸢同她多说了什么话。
这个疯女人的状态很不对,她双眼木然,写满了惊恐之色,脸上褪尽了血气,看不见一丝血色。
也许是他想多了,疯女人,疯有疯的道理。
千牛卫还要要务处理,他脱离队伍太久了。
时彧打算晚上再来探个情况。
回到聆音阁,绮弦把赢来铜板扔到桌上,和聂桑她们瘪嘴:“我再也不和她们打牌了!”
聂桑好奇:“你输了?”
“怎么可能!”被质疑了牌技的绮弦跳脚道,“她们哪是我的对手,我今天手气可佳,将她赢得裤衩子都不剩了,我是气她们玩不起,输了赖账,还想打人。刚开始还挺正常的,等打完了才发现,那几个人真是疯子,我再也不和疯子打牌了,要不是琴师姊姊拉着我,我非要和她们干起来不可。”
聂桑笑话道:“以一敌三你也行?琴师姊姊是斯文人,可不会帮架。”
说到这,看到琴师姊姊被抢走了帕子之后似有些微沮丧,绮弦安抚道:“姊姊,你别伤心,你喜欢那条破帕子,我给你买十条来,就那条帕子,也没甚么了不起!”
沈栖鸢现在已经没有丝毫沮丧,她满怀期望:“你们知道那个疯女人是谁么?”
聂桑想了下,道:“东三阁的那几个?我知道一个,她原是司绣的女官,陛下的许多袍服都是出自她们尚服局司绣的女官,后来听说她嗜赌成性,被罚去了掖幽庭,接着人就疯了。不过她疯疯癫癫的,也就是嚷嚷打牌的事,别的倒从没出格。”
沈栖鸢追问道:“那现在司绣的女官是谁?”
聂桑道:“是她的同门师姊妹白女史。她们这一批人,都是一个老师带出来的,绣法大差不差,不过功底就各有不同了。早几年,白女史有两个同门进了东宫,跟了太子,对了,这个疯女人,就是其中一个的妹妹。”
几个乐师都好奇地问她:“聂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呀?”
聂桑寻了一块软枕,向梨花木太师椅挨靠着,玉手拈起一颗葡萄,略带骄傲地道:“我比你们入宫都早,人脉更多,这些小道消息,我也是听人讲的。你们大概也听过,不过没我这种过耳不忘的本事,不记得了。”
女孩子们都把这当作一个宫廷八卦来听,没人在意真假,也没人觉得有何不对。
唯有沈栖鸢,望着西窗逐渐沉坠下去的似火红日,在暮色逐渐拉上帘幔,笼罩大地之时,心中轻念了两个字:
太子。
入夜以后,南门掖幽庭突然走了水,整座楼阁顷刻间都陷入了熊熊烈火的包围之中。
第38章
掖幽庭晚间向来是热闹的,今夜却分外宁静。
月上宫阙,一乾银晖似水。
沈栖鸢提着一盏长杆宫灯出了聆音阁,一路向南,弯腰拎住迤逦垂地的梨花素雪裙袂,护着火焰,轻快地掠过御河上窄窄的浮桥,从人迹罕至的狭长幽径,溜入了掖幽庭。
东三阁的房间大部分上了锁,沈栖鸢循着白天的记忆,来到疯女人的住所,抬起手,笃笃笃叩击门扉。
里头起初无人,沈栖鸢敲了几下之后,屋内响起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谁啊?”
沈栖鸢心下暗自放松,原来对方也还没睡,她没走空。
“吱呀”一声,门从中间被拉开了,露出身着单衣正打算就寝的疯女人,疯女人一眼望见了沈栖鸢。
这个笼着面纱的女子,是白日见过的那位,来打叶子牌的。
当时她向自己要那块帕子,再三地问东问西,就引起了自己的警觉,疯女人一见是她,立刻就要闭门。
眼看门就要重新合上,沈栖鸢知道一旦关门之后就再难有这个接近的机会了,慌不择路扔了手中的宫灯,伸手就要去卡门缝。
宫灯落在地面,磕灭了火焰。
正要飞速关闭的两扇门夹住了沈栖鸢的手指,痛得她的眼眶立时漫出了水光。
疯女人看她的手指骨都压红肿了,愣了下,没有继续施力,仅仅在一瞬间,便被沈栖鸢得到了一个可乘之隙,她探身入内,一把拽住了疯女人的胳膊,把她也抓了过来。
沈栖鸢看起来柔弱,力气居然也不小,疯女人感到自己似乎有所不敌,居然被她攥得动弹不得。
疯女人愣住,想起沈栖鸢问的那些随时可能带来杀身之祸的问题,她压低了喉音,厉声警告:“你这是作甚?如果是为了白天那条帕子,不要再多问了,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沈栖鸢攀住她的臂膀,不许她逃离,口吻急迫:“姊姊,你一定认识的,当年你有两个同门入了东宫,为太子办差,其中一个就是你的亲阿姊。”
果然。
疯女人猜测不错,琴师是为此而来。
她十分警惕,推开沈栖鸢:“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疯女人软硬不吃,沈栖鸢走投无路了,无奈之下径直屈膝跪地,把疯女人看得吓得变了脸色:“你、你这又是——”
沈栖鸢拽住她的胳膊,仰眸凝视她,定定地道:“姊姊,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我请问你,你的阿姊,现在在什么地方?”
疯女人用齿尖死死地扣住自己的嘴唇,不肯多吐露一个字。
就在这时,屋顶上突然砸下来一枚带火的油桶。
瓦砾瞬间碎落坍塌,被油桶攻破。
着火的油桶滚入东三阁寝屋里,瞬间周遭便火光熊熊。
两个女人下了一跳,花容如雪。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第一反应便是往屋外跑。
这时,刚转身跑向屋门,一道轻捷的黑影闪过,重重地扣上了门。
整个过程快得只有几乎看不见人影,像是一阵劲风轻而易举地带上了门窗。
疯女人力气大,上前拍打、踹门,都打不开。
“房间从外面上锁了!”疯女人大声地吼叫。
沈栖鸢反应机敏地去拉窗。
然而窗子早已被焊死,锁得严严实实。
她们竟是被锁在了里边。
有人要杀人灭口!
是谁要这么做,难道仅仅因为疯女人今天和外边的人打了一场叶子牌?
还是因为掖幽庭一直有他人眼线,目睹了她今日与疯女人拉扯帕子的经过,对方这才动了杀心?
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两枚着火的油桶被从屋顶的破洞里扔了进来,哐哐匝地,火星四溅。
一时间,屋内的幔帐被燎燃,桌椅被点燃,木柜、架子、纸张等所有物,通通燃起了火焰。
火光冲击着视线,见风就长。
周遭的温度迅速腾起来,烈焰灼烫的温度角烤着人的脸。
火势越来越大,从外面看,火光已经直冲云霄,在禁中映亮了半边天幕。
烧毁的房屋飘刮起一股卷杂着灰烬的浓烟,扑向人的口鼻。
疯女人还想用水来灭火,她拼命地从浴房提水出来,妄图浇灭火情,但这也只是杯水车薪,浴房里仅剩的一点积水泼灭不了已经成形的大火。
何况这火是由桐油点燃,根本防不住。
疯女人最终精疲力竭,口鼻里满是烟灰,终于被呛倒,身体坠在地面。
沈栖鸢用面纱打湿了水捂住口鼻奔过去,揽住疯女人的后背,疯女人已经脸色通红,遍布烧伤,沈栖鸢连忙将疯女人的帕子也打湿水捂住她的口鼻,大声道:“你的阿姊呢?我求你告诉我!”
疯女人望着这个歇斯底里的温柔女人,眼睛里溢出了笑。
她不明白怎会有人死到临头,还在乎那么一点真相。
在沈栖鸢缓缓挪开湿润的帕子之际,疯女人弯唇,露出星星笑意。
“阿姊她死了,”在沈栖鸢身子一僵之际,疯女人缓缓道,“她们说,她勾引太子,四年前,已被太子妃杖毙了。”
只是这样?
沈栖鸢不相信。
她费尽心机,不惜搭上性命,也要获取的真相,难道,就是如此?
那何必又有人要杀人灭口?
疯女人摇了下头,印证了她的猜测:“没那么简单的。”
被浓烟呛了一口,她激烈地咳嗽起来,沈栖鸢要替她顺背,让她能待得舒服点儿。
那疯女人缓过来一些后,突然重重地双手抓握住沈栖鸢的玉臂,双眼如隼,直勾勾地望住沈栖鸢:“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但……咳咳……人之将死,我告诉你,太子有很大的杀人嫌疑,他们,要灭我口了,我就是逃得过今日,也活不到明日。”
又是太子。
原来这一切均是东宫所为。
“如果咳咳……你是为这件事而来,那我告诉你,我是装疯卖傻才苟活到今天,如果你能出去,一定要替阿姊查明真相,为她伸冤!她绝不是……咳咳……”
疯女人被浓烟呛得不停地咳嗽。
最后的一丝气力,在说完这一长串话以后,已经所剩无几,她软软地瘫倒了回去。
胸脯剧烈起伏之后,疯女人的严重已经遍布血丝,沈栖鸢恐慌地为她按压胸膛顺气,但也于事无补。
疯女人气若游丝,声音被熏得粗嘎无比,她似乎还想说话。
沈栖鸢略略地低下了脸颊,瞳中含着泪光,将耳朵靠近她的嘴唇。
疯女人已经说不了完整的句子,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掏……花绣。”
阿姊的死,她的死。
都是因为这三个字。
她不甘心阿姊含冤莫白,也不甘心自己装疯卖傻地度日,如果可以,她希望沈栖鸢能将替她们伸冤。
一切的苦难,都源于她们向师父拜师学艺的那个明媚午后。
掏花绣,这门曾经让她们引以为豪、赖以为生的技艺,却因怀璧其罪,夺走了她们的生命。
疯女人闭上了眼睛,气息断绝。
在沈栖鸢的怀中,疯女人的头颅沉下来,无力地偏倒在侧。
她的寿命已经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