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蕙从前为求自保,从不敢在晏翊面前去触这个话题,但如今不同,她知道晏翊绝不会伤她分毫了。
她语气平缓,没有悲愤与责问,只是平静地开口,“你向来敢作敢当,为何不回答于我?”
晏翊紧了紧她的手,声音有些微沉,“这世间若聪明人太多,皇权该如何压制?”
宋知蕙没与他争辩,还是那淡淡语气,“从前我觉得父亲错了,他错在不知藏拙,竟想将毕生所学教于天下,如今我才终是明了,父亲无错,总有人要站出来去做,他便是敢于站出来的那个人,那个真正的大智大勇之士。”
“不管扣何等罪名给他,谋逆也好,受贿也罢,一切的一切皆不重要,他所授的万千学子已经给出了答案,他们跪求开恩之时,每个人都已将他铭记,历史也会将他铭记,你们杀得尽杨家,却杀不尽天下千千万万之人。”
她声音与这清晨山间第一缕日光一般清冷,没有那炙阳般刺目,却是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
“而晏庄还有你,你们所作所为,皆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无妨,孤只在意眼前。”晏翊也没有气恼,还抬手帮她拉了拉身后披风,随后抬眼与她一道看着远处金晖,沉缓说道,“你的确聪慧过人,可便是再聪慧,也没有那般能耐,历史如何,不是你我能书写的,除非你杀了孤,在去洛阳杀了皇帝,还要杀尽文武百官,再去自行执笔修那史书。”
“我自认渺小,做不到你上述所说,我的确无法改变史书,也没有能力杀尽那般多人,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只蝼蚁虽不足为惧,但成千上万的蝼蚁呢?”
宋知蕙眉眼中还是淡然笑意,但那幽暗的眼眸已被逐渐升起的金光一点点填满。
“那日出之时,沉睡之人便会一个一个醒来,人们总会意识到的,随着历史的长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归会清醒,这个世道,也总归会变的。”
“好。”晏翊应道,“那孤等着看,看这群蝼蚁如何让世道扭转。”
宋知蕙抬眼看向那群从后飞起朝着光芒中展翅的鸟儿,弯唇道:“你等不到的,我也等不到,但终有一日,这天会来到。”
晏翊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忽然问道:“你可知孤对你的心意萌于何时?”
宋知蕙思忖了片刻,开口道:“洛阳靖王府,书案上那次?”
那是二人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融合,他口中最是嫌她脏,却因知道赵凌与她床笫之事而恼羞成怒,将她强按在书案上,与她行了一次。
晏翊自然记得那次,他的头一次如何会记不得,只是宋知蕙猜错了,“孤记得你那时在晕厥前,朝孤笑了,可是因为你知我已沉沦,所以才有了之后一次又一次挑衅?”
宋知蕙疑惑,“不是么?”
晏翊道:“再想想,你这般聪慧,如何猜不出来?”
宋知蕙又是沉吟片刻,回道:“奔去幽州寻我那次?”
晏翊深吸一口气,“没有这般晚,是很早之时便有了。”
宋知蕙不再开口。
晏翊缓缓说道:“孤未曾见过哪个女子,能再孤面前处乱不惊,张弛有度……”
晏翊回想起那一晚,宋知蕙垂眸盯着棋盘,明明不知他与晏信身份,却不见半分逾矩,她智谋无双,不管是他还是晏信与她下棋,那棋盘上每一处都是她的布置,她自始至终掌握全局,输赢只是她的念想,与他们二人已无关系。
她甚至还能一面下棋,一面故意去看金饼,来让他误以为她所谓的聪明只是痴迷金银。
直到现在,晏翊都清晰的记得那日在灼灼橙光中,她坐于他对面,智慧,恬静,果决,审视有度的每一个画面。
“那时孤初见你,分辨不出此处莫名那微颤代表何意,”晏翊说着,抬手指在他心口处,而如今的他却是再清楚不过,那一刻的他便已经被她牵动。
“孤当时觉得,这女人……太奸猾,奸猾到让人觉得……”他顿了顿,弯唇看她道,“惊艳。”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女子。
宋知蕙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目光还是落在那片金芒上。
晏翊却是慢慢收回视线,将脸颊朝她靠去,“杨心仪,往后与我共度此生吧?”
此刻,日光已经洒满大地,那轮鹅黄彻底跃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瞬间弥漫在大地万物之中。
宋知蕙终是收回了目光,她平静地看向晏翊,将手掌抬起,露出那道刺目的疤痕,“还了这个,你我两清,过往不究。”
“杨心仪。”他念着她名字,端坐在她身前,那轮金芒就在两人之间。
他将匕首拿出,压在她掌中,却为松开,他看她的眼神里,有着隐隐的卑微与祈求,“还了这次……待我们归家后,可生个孩子于我?”
宋知蕙“嗯”了一声。
晏翊唇角轻轻勾起,却仿若没有任何喜色,“心仪,自今之后……可愿教我,何为倾心相待,何为深情不负,我从前不懂……也不会……无人与我说过这些……”
宋知蕙又是“嗯”了一声。
晏翊唇角弧度更深,却依旧不见一丝欢喜,他缓缓抬起了手,将那匕首彻底交给了她。
宋知蕙应了一声,抽出匕首。
她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拉着他的手掌,望着那掌心正中的位置,高高举起手臂。
这一瞬间,耳旁仿佛有人与她在说,身体的力道自然要比腕力重……
一道银光从两人之间闪过。
三年了,她练了三年,在这一刻鲜血喷溅而出,在金芒的照耀下,血点飞溅在了她的眼中。
纵然最后这一时刻,他意识到了不对,抬手护在了心口处,可那强劲的力道,还是穿过了他的掌心,直直扎进了他的胸前。
他宽阔的脊背依旧端立,那树林中人影晃动,疾朝此处而来时,却见他用着最后的力气抬起了手,将那些身影挥退。
他望着她,在那喉中涌出的鲜血中,含糊出声,“为何……不肯教我……我学得会的……一定学得会……”
她在那片血泊中,慢慢站起身来,她望着朝阳,望着鸟群,望着山水,望着花草树木。
“我教不会你的……”
眼泪与飞溅的血水一并溢出眸框。
“因为我也不会啊……”
她的心也早已死在了那年的荒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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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大东靖安王晏翊,权倾一时,行迹谲诡,号为“疯王”。
早岁曾欲与东疆王暗结图谋不轨,然东疆王将其状告,事发遭谴,敕令幽居兖州,禁其出入。
然晏翊数犯天威,私离封土,民间相传其逆心未泯,更有甚者,传他频繁深入偏远深山,遍访隐居术士,沉迷炼丹以觊觎长生。
然究其实,长生之说,殆为空谷传响。
晏翊之所愿,实乃再世为人。
因其生平多有憾事,惧殁后坠入地府,遂祈来世重临,以偿宿愿,求得心安。
纵诸般传说纷纭,唯“疯王”之名,炳于青史,流芳百世,举国上下,莫不闻其名。
靖安王离世后,大东明帝晏庄八年后病逝,大东江山历经动荡,六朝更替,如同急流中扁舟,时而颠簸,时而平缓,但每一次政权变更,百姓皆苦。
如今圣上晏保,为人勤勉国政,纪纲四方,天下获安。
豫州颍川郡阳翟县,早在五十多年前,便有一名女学者在此创立书院。起初,不过是一间茅舍、一处小院,男女皆招。然因那学者为女子,时人多有偏见,男子安能听女子授课?是以无男子前来,久而久之,唯有女子愿意来此求学。于是,书院逐渐成为女子教育之所。
然随着时间推移,书院中涌现出不少才华横溢的女子,其名声远近闻名。这些才女不仅精通诗书礼乐,更以其智慧和德行赢得了社会各界的尊重与赞誉。书院之声名渐起,终有男子慕名而来,愿拜于女学者门下,学习经史子集。
竹林的学堂外,年迈的老人手持蒲扇,她那头墨发早已花白,见不到一丝墨色,她半阖着眼,那眼角已是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听到身旁有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朝着那身影看去。
她年过八旬,双眼早已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大致轮廓,却识不得那信上的字,只缓缓出声道:“是你师兄来的信吗?念于我听吧。”
身前那学子打开信件,开始慢慢念起,“师兄说,洛阳此番重新复了察举制,又着重推行孝廉科……”
年迈的杨心仪缓缓颔首,面上没有太多神情,直到此话而出。
“吾以入廷尉府,负责重新审理早年卷宗,翻阅明帝晏庄在位期间,杨歙一案涉有多处疑点,今已呈于殿前,陛下应准重新彻查,以昭公道,弟子特此告知师长,望师长知悉。”
她合眼深深吸气,颤着手臂朝挥了挥手,身前嫡子颔首退下。
她坐在藤椅上许久不语,只那双唇在不住微颤,到了最后,园中微凉,她身子生出寒意,这才缓缓起身,手持拐杖,独自一人走上廊道。
浑浊的双眼随着步伐的缓缓前行,视线莫名愈发清晰,她看到那片竹林里,父亲坐在石凳上,正在与兄长探讨何事,余光扫到她时,他们停了下来。
父亲朝她笑着招了招手,身旁兄长也起身朝她点头示意,她没有顿足,也只是浅浅笑着点头,继续朝前走去。
她看到母亲坐在小院里,正在与她的奶嬷嬷说话,两人看见她时,也是朝她笑着招手,让她快些回屋休息,莫要总看书,仔细眼睛。
她笑着应好,提步继续向前。
这一路上,府里好生热闹,她看到每一个杨家之人,都在朝她笑。
走到最后,她来到一处小院,小院里一座假山,她径直走去了西边厢房。
她抬手想要推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屋里的四方小桌旁,坐着三人。
顾若香笑着与她道:“还愣着作何,到你掷棋了,我就不信我今日赢不。”
安宁宽慰她道:“我们只是运气好罢了。”
“是啊是啊。”云舒也浅浅一笑,应和道。
她们三人说罢,皆是笑着抬眼朝她看来。
“好,我这就来了。”
她笑着迈进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