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韩月绮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他,她只是不紧不慢地绣着她那绷子上的花,似乎是一只小麒麟。
“我说,韩娘子,你带着几个婆子把郎君的东西都从我房中清出去吧,把清晓阁收拾出来,给烟柳姑娘和郎君住。顺便问问韩六,小花枝巷里烟柳姑娘的东西搬回来了没有,把卖身契给我就行了,其余的东西都烧了,夫人正病着,外面的东西不好进府。”
她平静地嘱咐道,韩娘子连忙补充道:“那烟柳姑娘身上的衣服也该全换下来烧了吧,再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她到底是上一代的人,仍然只冲着烟柳来。
韩月绮笑了。
“郎君的东西,搬不走的也烧了吧,趁着今日天晴,把沉香阁的地也洗洗,我还约了杨家姨母下午去饮茶呢,等会就走了。”
沈云泽这才反应过来。
“月绮,你什么意思?”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拉住了韩月绮的袖子:“你赶我走?”
韩月绮没说话,只轻轻瞥了一眼沈云泽抓住她的手,自有韩娘子上来隔开,丫鬟也劝道:“少爷,快别这样,让人看见多不好。”沉香阁中的下人都是韩家的,对沈云泽看似恭敬,其实全听韩月绮的,立刻就把沈云泽拉开了。
“这是我的家,你赶我走?”沈云泽仍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韩月绮在心中冷笑。
但她面上仍然是温和的世家主母模样,十分温婉地道:“这也是我的家,我如今是当家的少夫人,夫人把沉香阁拨给我居住,一应家中安排全部由我做主,我要住沉香阁,沉香阁自然是我的,郎君适合住清晓阁,清晓阁自然是郎君的。年后事忙,又有花信宴,我无暇照顾郎君,所以托付给烟柳姑娘,也是常情,郎君连三妻四妾都懂,怎么会不懂这道理。杨娘子,送郎君过去吧。”
沉香阁中的仆妇何等忠诚,立刻七手八脚把沈云泽搀住,沈云泽向来自矜是读书人,探花郎出身,哪会和仆妇撕扯,毫无还手之力。
“你们放肆!”沈云泽怒斥道,但却一点力度也无,他能做探花郎,其实是极俊美的,沈家人也都是好相貌,正如戏中所唱,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
只是终于也到了今天。
韩月绮站在暖阁中,脸上像是在笑,眼中却一点点冷下来。
“慢着。”她一开口,仆妇们立刻都停手听着,沈云泽震惊地看着她,听见她不急不缓地道:“对了,忘记把这东西给郎君了。”
她一个眼神,彤云上来,把一叠东西交给沈云泽。
“这是烟柳姑娘入京时的路引和鸨母的供词,略吓唬一下就全招了。”韩月绮平静看着沈云泽:“她不是什么扬州人,是陈家少爷和少夫人在冀州采买的十几个女孩子之一,放在春意坊养了半年,教的是琴棋书画,清倌人只是托词而已。在郎君之前,她也曾与其他两个进士彻夜长谈诗词,只有郎君要救她出火坑,可能这就是知己吧。”
她看着脸色通红的沈云泽,轻飘飘地笑了。
“放心,我没有拆散郎君和烟柳姑娘的意思,清晓阁都给你预备好了。”她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希望郎君劝告一下烟柳姑娘,不管她以前是谁家的人,现在都是我家的人了,以后安分些,像昨日那样让我和夫人都大失体面的事,不可再有,不然下次就不是关柴房的事了。”
“好了,天也不早了,送郎君回去吧。”
韩月绮一声令下,仆妇们就将沈云泽送出了沉香阁,连同他的东西也雷厉风行运到了清晓阁,甚至还是周全的,很快也把清晓阁布置好了,把在柴房里关晕了的苏烟柳也抬了出来,往房里一放,留下两个丫鬟伺候,就都去韩月绮那里讨赏了。
沈云泽的小厮无乘倒是找过来了。他自幼苦读,身边的书童都是顶尖的,当了小厮之后也个个机灵,但再机灵,也看不懂这状况了。见沈云泽拿着叠东西木呆呆地看,只觉奇怪,毕竟沈云泽平素都是一目十行的,忍不住问道:“少爷?我刚去沉香阁找少爷,少夫人的丫鬟让我来这,以后少爷都住在这了吗?”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惹到沈云泽,向来温文尔雅的探花郎忽然把手头的东西就朝他砸了过去,道:“滚!”
无乘见状,只得连连赔着罪退了出去,其实他也隐约猜到是因为那个什么烟柳姑娘的事,说起来还真是自家少爷的不对,京中少爷有小妾通房的不少,但妾室是妾室,谁会让自家妾室这样当众扫正室夫人的面子呀。
自己家少爷,聪明的时候这么聪明,怎么糊涂起来也比谁都糊涂呢。
沈云泽性格高傲得很,韩月绮把他从沉香阁清出来,他也真赌气不回沉香阁了,在清晓阁住起来,虽然是屋内屋外住着,但外人只当是收了新姨娘了。无乘看得着急,劝沈云泽道:“少爷,这多吃亏,少夫人听见也不舒服呀,这个什么烟柳姑娘不是正道来的,不如送走了吧,少爷回去跟少夫人低个头,重归于好,不好么?”
沈云泽只说“多嘴”,烟柳听见,却悄悄寻起死来,自然是死不成的,被丫鬟撞见,救了下来,她只哀哀哭:“妾身是蒲柳之命,玷污郎君,不如一死了之,省得落人口舌。”
沈云泽被她吵得头疼,骂了无乘一顿,不让他进清晓阁伺候,无乘从此也寒了心,请辞要走,说要去族中书院里伺候新士子去,强过在这里听人的谗言。
沈云泽内院起火,头昏脑涨之余,韩月绮那边却浑然不在意。他也借口一支笔不见了,要去沉香阁找。正遇见韩月绮在那听婆子们报年下的帐,绿萼白蕊都在旁边伺候着,一边听一边写,他见韩月绮披着衣在那听,道:“我来写吧,我比她们写得还清楚点。”
是韩月绮刚嫁过来的时候,因为沈夫人身体实在不好,新妇也只得学着管家,她那时候见了沈云泽还是很腼腆的样子,沈云泽有意逗她,拿过笔来帮她记账,在灯下偷看她微红的脸颊。只是后来她渐渐谙熟,就少有这少女般的一面了。
但这次她立刻就避开了,拢了拢衣裳,道:“不劳烦郎君了。”
冷若冰霜的态度还好,拢衣裳那一下实在伤到他。沈云泽早习惯韩月绮温柔娴静予取予求的,哪见过这一面。
连他的借口也被拆穿,韩月绮只说事情繁琐,不适合郎君听,怕打扰他读书,就遣人将他半押半送地遣回了清晓阁,过了半个时辰,让丫鬟送了一封银子过去,语气也板板的,道:“少夫人说了,没找到什么笔,拿些银子给少爷,少爷自己遣无乘去买吧。”
沈云泽气得又自己待了一天,烟柳趁机又是弹琴给他遣怀,又是给他打诗谜,都没开解得了他,依偎在他身上软语相劝,偏偏彤云正好来送东西,打起帘子看见这一幕,她性格温柔,也不说什么,只放下帘子,垂着眼睛往外走。
沈云泽连忙追出去,叫彤云,拉住了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道:“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彤云只垂着眼睛,道:“少爷不用跟我解释,少爷对不住的不是我。”
其实沈云泽也不是觉得对不住她,他知道彤云是韩月绮的人。
彤云看见这个,一定会告诉她的。
彤云也是聪明人,看见了他的神色,反应过来,苦笑了一下。沈云泽也反应过来了,道:“我不是怕她。”
彤云只是摇头。
“我爹娘在的时候,感情极好,我爹是小姐家的门房,那些门房大叔都笑他怕媳妇,我爹说:‘怕媳妇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日子是自己家过的。’”她问沈云泽:“少爷以前跟我说,翰林院的同僚起哄,说少爷怕少夫人,所以少爷每次旬休都很晚才回来。我一直不懂,难道那些同僚比少夫人都重要吗?少爷难道是跟他们过日子的吗?现在这样,少夫人倒是不管少爷了,少爷真的开心吗?”
她问完,并没有等沈云泽的回答,而是把东西放下就走了,倒是沈云泽被问住了,一直想着她这段话。
第60章 夫人
好在沈夫人还是上心的,沈大人其实也凉薄,沈夫人的出身,国公府的独女,当年也是傲气过的,夫妻俩也斗过一段时间的气,后来就有了二房的事,她大概是怕韩月绮也走她的老路,借着初九是沈家已故的老太爷生日,办了一桌宴席,只有自家人参加,把韩月绮和沈云泽都叫了过来,又让奶妈把两人的女儿阿杏抱了过来,在席上哄着玩,沈碧微尤其喜欢阿杏,一直抱着她用拨浪鼓逗她玩。
阿杏这名字是因为当初赴宫宴的时候,韩月绮有些反酸,皇后娘娘顺手递了一只贡杏给韩月绮吃,回来请太医查脉案,就有了身孕。这样高门贵族,最喜欢孩子,偏偏常养不大,所以都不敢起名字,只敢胡乱起个小名养着,说是这样才好养活。起名叫阿杏,也有借皇后娘娘的福泽庇佑的意思。
沈碧微也乖张,明眼人都知道,沈夫人是要撮合这俩小夫妻的意思,她偏抱着阿杏不放手,惹得沈云泽怒目而视,她反而挑衅沈云泽:“你那个烟柳姑娘呢?”
沈云泽其实也知道烟柳身份不干净,但越是这样,越要回护,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如何能承认自己犯了错,还道:“烟柳说过,她已经改过自新了,既然进了我家,就是我家的人了。”
沈碧微叹为观止:“你真是蠢得出奇。”
她骂完沈云泽,还逗阿杏:“我们阿杏可要像娘亲哦,太笨了可不好,会被人耍得团团转的。”
沈云泽被她气得头上直冒烟,道:“明天不是花信宴吗?你不去早睡,怎么还在这里。”
“要你管我。”沈碧微骂他:“你好好跟你的烟柳姑娘过吧,住你的清晓阁去,烂在那才好呢。”
沈云泽冥顽不灵:“是她让我去住清晓阁的,我为什么不能住?她自己赶我出去的,就让她自己请我回来。”
沈碧微被他逗笑了。
“请你回去?你做梦呢,你自己求着回去她还未必要你呢?你当月绮姐姐是那什么烟柳梦柳的,一心讨好你呢。”沈碧微笑得直拍手:“我还嫌今年花信宴没笑话看呢,原来你就是最大的笑话啊!”
沈云泽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他自幼就被当作状元郎培养,四岁开蒙,读书读了快二十年,吵架反而不会吵,有心转头要走,又舍不得,只能留了下来。好不容易等到沈夫人看不下去,把沈碧微赶走了,阿杏交还到韩月绮手里,他才找到机会和韩月绮搭话。
其实真想起来,这三年多的婚姻,也确实如同梦一般,他也不知道是如何就定了亲,阿杏都两岁多了,只记得自己走进一片火红的洞房里,她举着扇子端坐在婚床上,旁边闹洞房的夫人们起哄得她脸通红,安静而腼腆地等着他写一首却扇诗。
然而转眼都到了今天,他期期艾艾走到她身边,她却哄着阿杏,头也不抬。
好在阿杏还是认得他的,甩着手中的拨浪鼓,口齿不清地叫“爹爹”。
“诶。”沈云泽开心地答应着,想要从她手中接过阿杏,她却不理,他只得搭讪着道:“怎么两岁了还是这样,我两岁都会背诗了。”
这句话一定是说错了,因为她的脸色立刻就沉下来了。
“郎君自然厉害。”她只淡淡地道,把阿杏交给了韩娘子,道:“带小小姐去睡觉吧,让奶妈给她拍拍嗝,今日天冷,只怕要生风。”
阿杏被抱走,自然大哭,更显得此情此景惨淡。
沈云泽想起沈碧微刚才骂的话,虽然是疯,也确实有点道理,原来她让自己去住清晓阁,是跟自己赌气,多少也抱着考验的意思,自己在清晓阁却一住三天,她果然误会了。
所以他开口就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想明白了。我跟烟柳也说了,她上次的事冒犯了你,是她不对,你不想看见她在府里,我就把她送走。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也会告诉你,不会在外面偷偷纳妾,这次的事是我不对,你不要和我赌气了,你赢了,我也知道错了,我这就搬回沉香阁吧。”
他满以为自己这已是极软和的一番话了,是前所未有的低头了,她听完就算不动容,也要心软的,等搬回沉香阁,再过几天,也就好了,就跟之前一样……
但韩月绮跟没听见一样,站起来朝韩娘子道:“等等,我还有件事没嘱咐呢……”
沈云泽顿时急了,一把拉住她的袖子,道:“我说的你听见没有。”
韩月绮只平静对他笑:“郎君说的,我自然听见了。”
沈云泽刚要开心,又听见她淡淡道:“但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心一沉,这才意识到韩月绮如今和他印象中的模样到底相差在哪。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那些深夜的等候,灯火相亲的时刻,温柔缱绻的笑意,小火熬着的燕窝粥,因为他忽然握着她的笔教她一句诗的脸红,还有那三年来的日日夜夜,都似乎是他的错觉……
沈云泽的心不由得一紧,又因此生出无尽的愤怒来。
“你,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郎君不是很清楚吗?”她仍然平静地看着沈云泽:“这不就是郎君要的吗?沉香阁和清晓阁各不打扰,不管郎君纳多少妾,娶多少外室,我只做我的沈少夫人。”
沈云泽显然把这个又当成了她在吃醋。
“我说过了,我和烟柳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当时以为她身世可怜,席上的同僚又起哄,鸨母说要逼她卖身,我一时义愤就……”
“郎君和烟柳是什么样,不必和我交代,我是少夫人,不管郎君纳妾的事,只要纳进来听我的管理就行。如今这样子不是很好吗?郎君又有什么不满足呢?”她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平静问他。
是啊,有什么不满足呢?沈云泽的心中一阵空荡荡,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但看见她平静的眼神,陡然而生一股愤怒。
“我就是不满足,如何?我要搬回沉香阁,你是少夫人,我是你的丈夫,我有搬回沉香阁的权力!”他抓着她的手腕宣布。
韩月绮轻蔑地笑了。
“要是我不同意呢,如何?”她冷冷反问沈云泽:“郎君能怎么做?休了我?”
她不说这话,沈云泽还想不起这话来。
是了,世上女子最怕的事,被休弃。他立刻抓住了这唯一的利刃,也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威胁道:“你如此善妒,就因为一个妾室就把自己丈夫赶出来,你要是不让我回沉香阁,我这就休了你。”
沈夫人有意留出机会让他们小夫妻相处,早早把沈碧微催走了,又亲自带走了沈大人,如今这暖阁中只剩下夫妻两人,其余都是下人。韩娘子和沈妈妈等人在旁伺候,听到这话都顿时变色。
“少爷不要胡说……”沈妈妈连忙上来劝道:“这样伤感情的话怎么好出口,少夫人这些年为府里操劳了多少,你这样说话,多伤她的心!”
韩娘子也红了眼睛,道:“少爷怎么这样没良心,少夫人这些年阖府哪里说过一个不字,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彤云更是直接跪了下来,道:“都是我们的错,请少爷和少夫人息怒。”
而韩月绮只冷冷瞥了她一眼,道:“起来。”
她一句话,彤云都不敢再劝,眼里哪还有他这个少爷,是该觉得愤怒的,但沈云泽只是死死盯住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像是红了,又似乎并没有。
但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下一刻她就笑了起来,仿佛沈云泽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休我?郎君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她站在暖阁的灯光下,重重锦绣裹着花容月貌,满头珠翠,云鬓花颜,明明是这样娇艳的世家小姐,眼中的光芒却让人不敢逼视。
“沈云泽,你给我听好了。我韩月绮不是你娶来的,是公婆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请来的,秦太师主的婚,中宫娘娘添的礼,官家写的‘琴瑟和谐’的牌匾,至今还在沉香阁的门口挂着。你沈家满族的族老,受过我的礼,我的名字,告知了你家的祖先,也上了你家的族谱,别说七出之条我一条没犯,就是犯了,凭你一家之言,你休得动我?”
“夫人指望我管家,老爷将后宅交托给了我。我的父亲是光禄寺少卿,至今手上还压着门生弹劾你的三道奏折,我的母亲是诰命夫人,随时一状告到中宫,你当你的探花郎前程千稳万稳?到时候不怕御史台参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