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禹山还在端详她是谁,阿措已经走出轿子来,站在灯下,垂头道:“碧微姐姐。”
沈碧微只冷笑。
“凌波教得好。”她只轻描淡写地道:“黑灯瞎火的,丫鬟也不带,在这‘诉衷肠’呢?”
诉衷肠是戏里私会的戏码,三个字一出,阿措的脸顿时红得如同火烧,魏禹山虽然不懂,也猜出不是什么好话,立刻剑拔弩张朝她道:“你别在这血口喷人,是我拦住她的轿子,不关她的事。有什么事,自有我一肩承担。”
“到底魏小侯爷好教养,堂堂小侯爷,拦住闺阁女儿的轿子。”沈碧微只冷冷问他:“要是外人撞见了,闹开来,流言蜚语冲着她来的时候,不知道小侯爷如何一肩承担?”
“那我就娶她!”魏禹山立刻道。
阿措就算无地自容,也反应极快,啐道:“那我也不嫁你!”
魏禹山顿时急了,看她一眼,衡量了一下紧急程度,还是选择先解决沈碧微这边,戒备地看着她。
十八岁的少年,在黑暗中的样子,如同一匹毛都竖起来的白狼,倒也还有几分担当。沈碧微看他们这样子,只觉得好笑。她一抬手,魏禹山立刻把阿措挡在身后,大概以为她要收拾阿措了。
“是我缠着她,不关她的事。”方才还在席上傲气得不成样子的小侯爷,又出惊人之语。
沈碧微懒得理他。
“滚一边去。”她嫌弃地道:“阿措,叫你的轿夫和丫鬟回来,我送你回去。”
魏禹山哪里会相信她,只疑心她要带阿措回去给叶家姐妹教训,立家法。但阿措执意要走,他也没办法,只能道:“我让小四跟你回去,有事就让他来找我报信。”
“你别发疯。”阿措骂他,见他不肯放手,又耐心道:“没事的,碧微姐姐是为我好,我跟她回去就好了,你也回去吧。”
魏禹山只得放手,看着沈碧微像押送犯人一样,把阿措押送走了,路过魏禹山的时候还冷笑一声,感叹道:“嚯,镇北军。”魏禹山这辈子也没受过这气,只差气晕过去。
沈碧微押着阿措回了叶家,叶家姐妹都还没回来,沈碧微刚还跟叶凌波发牢骚,其实自己做起姐姐也蛮像模像样的,直接往茶桌边一坐,杨花端茶上来,她只一句:“原来凌波让你跟着阿措,是为了教她这些的?”
杨花也是从小跟着凌波的,而且还是大丫鬟里更守规矩的那个,哪里听得起这种话,只能红着脸跪了下来,一言不发。
阿措就算不跟凌波学,也是个有担当的,见杨花为自己担责,于是走过来,垂头站在沈碧微面前,道:“碧微姐姐,不关她们的事,都是我一意孤行,她们也劝过我,只是我不听。”
“一意孤行。”沈碧微听笑了:“为了什么?就为了魏禹山那小混蛋?”
“不是你想的那样。”阿措倔强得很。
沈碧微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打量她神色,内心也觉得好笑。真是讽刺,她其实向来是最胆大妄为的人,此刻竟要坐在这教别人规矩,怎么不算是因果报应呢?
“那是怎样?”她平静问阿措:“是卧薪尝胆?还是美人计?你预备把他骗到暗处打一顿,还是坏了他的名声?”
阿措惊讶地看着她。
她哪里知道沈碧微的反叛程度。真要放开手闯起祸来,叶家姐妹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倒也没那么坏。”她总算跟沈碧微交了底:“我只是觉得,他对清澜姐姐很无礼,不想他一直和咱们作对而已。”
“所以你以身饲虎,觉得他要是喜欢了你,你就可以拿捏住他了,还能给凌波帮忙?”沈碧微把她的想法看得通透。
阿措立刻抿了唇不说话了,显然是被说中了。
怪不得自家老头常说,笨人其实犯不了大错,真正能闯祸的人,都是那些固执的聪明人。
沈碧微懒得劝她,也知道是劝不动的,就好像叶凌波也劝她不动一样,索性站了起来。
“行了,别在这站着了,我又不是凌波,不喜欢带小孩。”她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你也听不进去,大概还觉得自己很厉害呢,凌波喜欢弯弯绕,走远路,你也跟着学,真觉得摆弄人心那么好玩呢?”
阿措红着脸,一言不发,叶凌波还笑自己犟种,其实阿措这犟种样,明明跟她一模一样。
沈碧微站起来,懒得再说什么,直接从怀里拿出一柄小匕首,放在桌上。
“摆弄人心虽然好玩,玩脱了也不是好收场的。你是聪明人,我劝不住你,自己有点分寸吧。”她转身要走,见阿措一脸忐忑地跟在后面,道:“放心,我不是告密的人。我劝你还是自己找个时间跟凌波坦白吧,不然被她发现可不是好玩的。走了,别送了。”
她洒脱地一挥手,就走进了满庭院的月光中。
第30章 上游
其实也不怪阿措学歪了,凌波这人的行事风格,本来就有点在规矩的边缘游走,像这样的场合,她也知道自己在夫人面前不讨喜,听戏也是浪费时间,所以一听到小柳儿替柳吉传了消息来,说裴照来了,立刻就找个机会,溜了出来。
要不是溜出来,她也不会看到那幕。
她出来时其实走在后面了,只看见裴照站在巷子里,一个比他矮半头的人似乎和他争执了两句,抬手给了他一拳,大概也没想到他没躲,打完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时打了个照面,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常年跟在平郡王身边的赵洗马,惯常给他们当篾片相公,在酒席上凑趣供人取笑讲笑话的,自己也做些放贷组赌局之类的生意,在京中官员里都是被人看不起的,更别说王孙了,更是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裴照就站着挨了一拳,躲也没躲。
“抓起来。”凌波仗着这地方暗,带着斗篷,吩咐柳吉:“先打一顿,再送去京兆尹那里。”
赵洗马醉醺醺的,听到这话,是官家小姐的声口,顿时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似乎要求饶。却听到背后裴照道:“放他走吧。”
要不是当着外人,凌波真要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一句了。
凌波“啧”了一声,柳吉知道,只得放人,赵洗马倒也是常年混迹世家之中的,知道怕,看也不敢看小柳儿一眼,更别说凌波这个小姐了,带着一身酒气踉踉跄跄地走了。
“小姐。”小柳儿提醒道。
凌波瞥了裴照一眼,不用看也知道小柳儿是提醒什么。裴照这人生得漂亮,其实不适合做武将,崔景煜那种人才是天生的大将军,看起来皮糙肉厚多少伤都没事,像猛兽。裴照像飞禽,也迅捷锋利,也能打,但也易受伤,作为被沈碧微送过上百只鸟的凌波,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如果真要做比喻,他应该是某种有着漂亮羽毛的猛禽,会带着华丽长尾飞过森林,开屏的时候固然好看,但最让女孩子心软的,还是这样受了伤安静地站在暗巷里的时候。
小柳儿这样关注他,凌波难免心生警惕。
凌波向来把小柳儿当半个妹妹,她又向来护短,小柳儿今年也十七了,心气高,长得又好看,风流灵巧,这个年纪的小丫鬟们也会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心事了,也怪不得她,都是裴照这人不知道收敛的错。
所以她上来就嫌弃地道:“早不来,这时候来挨打来了?”
“是嘛,”裴照仍然自嘲地笑:“可见我上不得高台盘。”
凌波被他气笑了。
这巷子暗,她自己也提着灯笼,公主府的宫灯这样漂亮,上面烧箔竹纹,四角垂穗,莹白色的光照在他身上,带着银箔的流光。他挨打不知道躲,凌波抬灯把他脸上照一照,他反而似被晃了眼睛一样,避开了脸。
果然是鸟一样的人,也凶猛锋利,但脆弱,赵洗马这样的人一拳下去,他颧骨还是见了红,大概是戴了戒指打的,到底破了皮,窄窄一道伤口,倒不怕留疤。
“小姐。”小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连随身的药都找出来了,也可能是柳吉惯着她,去马车上给她拿的。
凌波在旁边看着,心中如同明镜。见小柳儿小心翼翼往药布上倒药水,想要给他清理伤口,弄好了,看着裴照不配合欲言又止的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来吧。”她接过小柳儿手中的药道:“你去巷口守着。”
小柳儿虽然聪明,到底是没经过大事的女孩子,再怎么跟着凌波学看破,也难免动心。
不像她,十二岁就看过自家父亲如何薄情寡义,知道世上的男人长了好看面孔也没用,有才华也没用,高中探花郎也仍然没用,男人终归是男人。就算你穷尽一生去托举他,最后也仍然要伤你的心。
所以她给裴照上药就先带三分气,把灯笼塞到他手里,道:“自己拿着。”
裴照真就拿着,凌波拿着药布往他脸上擦,他就躲,凌波并不惯着他,用力一按,他立刻发出“嘶”的吃痛声。
“现在知道痛了?”凌波给他擦了一下伤口,又撒药粉,粗暴得很:“刚才挨打的时候怎么不躲?醉鬼的拳头你躲不过?赵无赖为什么打你?”
“我欠他的钱。”
“欠多少?”
“很多。”
凌波作势要动手扇他的嘴,裴照笑着一偏头就躲开了,这时候倒是迅捷起来了。
“整天胡说八道,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凌波懒得和他多说:“就该留个疤,破了相才好呢。”
他不愿意说原因,还拿出第一次见面的误会来调侃凌波,凌波也懒得管他,知道他总有他的缘故。爱说笑的人看似平易近人,其实和谁都隔着一层,玩笑是他们的盔甲,也是武器。小柳儿年纪小,所以不明白这一点。
“不是说今天不来吗?怎么又来了?”凌波只管问正事,知道他来也是多半有个缘故。
“听到个消息,跟小姐汇报一下。”裴照又开始作恭敬状,扮小厮。
“什么消息?”
“我听说明天会下大雪,小姐记得把树上的柿子收一收。”裴照又开始逗她。
凌波只扬手作势要打:“还胡说?快说崔景煜的事!”
“崔景煜在城南买了个府邸,又买了很多下人,据说这两天就要办封侯宴了。”
“城南?”凌波招手叫柳吉过来:“城南有什么大宅子?就只有黄侍郎家那个能做侯府吧,他家出过嫔妃,那宅子气派倒是挺气派的。去,问问黄侍郎家的宅子是不是卖出去了?他家守宅子的老管家和杨娘子的母亲娘家是远亲。”
柳吉连连点头:“是,我听杨五叔说过。”
凌波收完消息,立刻就要走,刚把斗篷的风帽戴上,就听见裴照在后面酸溜溜地道:“听完消息就走啊?”
凌波得到消息,心情好得很,也没那么嫌弃他了,回过头来瞥他一眼,道:“不然呢,我还留下来给你换个药?煲个汤?”
裴照只笑眯眯:“那也不错,我可是伤兵。”
“你自己不怕疼,都不躲,我还管你?封侯宴你给我早早赴宴,别再街头巷尾地藏着。”凌波狠心得很,说完仍然转身走。但她嘴上说得厉害,走出巷子,仍然吩咐柳吉:“去,让两个人教训一下赵洗马,以后不准他再找裴照的麻烦。”
“好。”柳吉答应下来,又有点犹豫:“我看好像是裴将军理亏……”
“他脑子不好,你管他干什么?赵洗马就是个帮闲,吃喝嫖赌齐全的很,裴照能对他理亏什么?”凌波护短得很,道:“就算裴照理亏,那也是我们的人,大不了给他点钱,你问他要多少,反正不准他以后再打人,裴照再混蛋,也是打仗立功回来的英雄,赵洗马一个废物帮闲凭什么打他,无法无天了都!”
她一面说,一面往外走,裴照偏偏悄悄跟在后面,被她一转头看见,还朝她笑嘻嘻。
“原来我是小姐的人呀?”
“一边去。崔景煜的封侯宴,你敢给我迟到一下看看?皮不剥了你的!自己记得换药,听到没有。”
“知道了。”裴照作势朝她行个礼,连姿势也风流潇洒,凌波嫌弃地啐了一口,带着小柳儿和柳吉走了。
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功课要做,生得漂亮,天赋好,聪慧懂道理的人,明明可以轻易力争上游,却总有这样那样的缘故在那蹉跎。清澜是,沈碧微更是,裴照也不例外,因为命运给的天赋太容易,所以虚掷起青春来,也毫不手软。不像她,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处处用力,是咬紧了牙关的普通人,能和他们齐头并进就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但没关系,只要在她们的天赋上,配上她无所不用其极的努力,自然就会有个好结果。
第31章 武将
其实凌波早早离了席,不然她就知道崔景煜为什么要办这个封侯宴了。
长公主的宴席办得热闹,男女分席,内院唱戏,外院也唱,唱的正是周亚夫细柳营的事,唱到一半,圣旨到,接旨的正是崔景煜,传旨太监声音尖细,宣布了官家拟给崔景煜的封号,魏元帅封平远,他封定远,师徒关系一眼即知。崔景煜跪地接了旨,副将给了赏钱,立刻满席同僚和官员都涌上来道喜,如众星捧月般,连正扶持火字营的景侯爷来对抗他和魏元帅的沈大人都不得不带笑过来贺喜,崔景煜也淡淡道:“沈大人客气了。”
很快消息就到了内院,长公主立刻有话,下令重开一席,为定远侯爷贺喜,请了传旨太监内院喝茶。
官场都是人精,谁不明白官家的用意——早不传旨晚不传旨,偏偏选在长公主府设宴的时候传旨,不就是给长公主撑腰吗?送个顺水人情给长公主,再联系上之前魏元帅的封号长公主也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官家抬举长公主的意图,昭然若揭。
懂事的大人们,早就明白官家有多看重长公主殿下,让她主持花信宴,统领满京的贵夫人还不够,还要让满朝的大人都明白,官家如何倚重这个心中对她有愧的妹妹。
今晚回去之后,大人们估计都要和自家夫人剖析这一点了,二十四番花信宴,一定要以长公主马首是瞻。
崔景煜是军中出身,又还好点,不似大人们明显。长公主赐席,他自然是要进去谢恩的,随了传旨太监一起进去,里面也正唱戏,唱得是隋唐,正唱到窦线娘和罗成阵前招亲的故事,平郡王妃见崔景煜进来,顿时笑了,打趣道:“正唱罗成呢,俏罗成就来了。”
其实论年纪,论心性,都是魏禹山这个小侯爷更像罗成,但魏禹山就是太像了,一样心冷口冷,当着女眷们的面,那句五年不娶的话一出,席上足足冷了半刻钟。夫人们也都是贵夫人,都不是吃素的,立刻在心里调换了位置,把目光投到了这个之前觉得太过高傲冷漠的“崔侯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