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长长一叹,摇头望向夜幕下暮云山的方向,哽咽道:“本宫没有照顾好珩儿,明日无颜面见堂姊。”
宋知意不由得想,皇贵妃对皇上,应该也是这么说的吧。我见犹怜,温婉大方。映衬之下,赵珩那冷漠寡言的行事作风哪里会不令皇上恼怒?她只能绞尽脑汁地宽解几句,但不太确定明日春祭她要不要去。
皇贵妃拍拍她的手,“本宫晓得你孝心至纯,皇上的意思是珩儿不便登山远行,你留下照顾他便是。”
宋知意便乖巧应下来。
夜里起风,秦嬷嬷提醒皇贵妃太医说了不能久待恐寒气上身,宋知意便告退了,她看皇贵妃起身时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的位置,心里隐约有个猜测。
翌日春祭,赵珩昏昏沉沉睡着,梦魇胡话不断,整日都没能起身。
宋知意知道,他一定是又做了跟先皇后有关的噩梦了。
封太医施了针,又熬药来给赵珩喂下,至夜间赵珩方才清醒,但也病恹恹地一幅不想理会人的清冷疏离。
春祭后,皇帝带着妃嫔们在东郊溪畔踏春赏玩了两日,马球会才正式开始。往年这样大型的集会要持续办个五六日,第一日的第一个球由皇帝骑马亲自开,很是隆重。
一大早的,苟富贵亲自过来传了话,请赵珩也出去看看。
赵珩侧脸漠然如碎冰冷玉,懒得搭理这话。
苟富贵识趣退下了。
宋知意犹豫看看赵珩,还是忍不住问:“你去吗?”
赵珩瞥她一眼。
显然她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物件,对未知的马球会充满好奇,兴致勃勃,准备大展身手,毕竟也勤勉地苦练了这么些日子。
但这种王孙贵族文武大臣甚至内眷都齐聚的场合,赵珩又怎么会去呢?去忍受那些好奇打量他坐在轮椅上或怜悯,或讽刺,或奚落的目光吗?
他的自尊和骄傲不允许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残废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比杀了他还窒息。
所以他绝不会去的。
赵珩恹恹地摆手,不耐烦道:“你要去就快去,管我做什么?”
宋知意“哦”声,默默出去了。
琼安院没了人气,一片寂静。赵珩孤零零地坐着,薄唇紧抿,神情莫测。
庆嬷嬷进来送早膳,见正对着庭院的窗扇是开的,明白殿下心里肯定想去看看,不是看皇帝也不是看球赛,只是想看看皇子妃骑马打球。
可是唯独这件事庆嬷嬷不敢劝。
又怎料,快到晌午时,赵珩突然说屋里闷得慌,要出门走走。
庆嬷嬷又惊又喜,其实换种角度说,殿下愿意走出去,未尝不是一种放下。于是庆嬷嬷马上和落眉准备起来。
东郊马球场距离宫苑不算远,出了庭院就能听到那边传来的锣鼓舞乐声。
路上赵珩一言不发,他想,就是去看一眼宋知意。
她那么笨,又刚开始学,球技不精,却要跟一群自幼就习马术的贵女比,若是输惨了,若是被人家撞下马来,岂不愧对他这些日子的指点?他好歹算她半个师父。师父来看徒儿的表现,是应该的。
只不过,赵珩没从球场的正门进,而是命庆嬷嬷推他到西南角的院墙外,那儿是马厩,为了方便运输粮草,又不经过场内影响高台上皇帝的观看视野,才特意开了一个角门。
角门外只有两个侍卫把守,见到许久不曾露面的太子殿下,皆是一震,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下意识跪地抱拳行礼:“见过殿下!”
赵珩神情不自然地“嗯”了声,掠过他们进了角门。
马球场周长足有一千余步,广阔无垠,今日差不多整个京都的世家大族都来了,人头攒动,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
马厩这个角度偏远,亦不是最佳观看的地方。
然而就是这么奇怪的,赵珩锐利的视线扫过一圈,很快捕捉到赛场上一个飞扬明媚的熟悉身影。
她换上那套新裁的窄袖骑服,银白底子粉蓝绣如意云纹图样的腰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身,偌大的赛场上小小的一个。
可骑马快驰竟也丝毫不唯诺畏惧,尽管她比身旁那个穿红衣的女子要笨拙得多,动作不甚熟练,以至丢了一个球,她并不气馁,队友追回球,就随后打掩护,哪怕最后球不是她击进去的,当看到得胜旗帜插在自己这一方阵营时,笑容依旧明艳欢喜。
赵珩躲在阴暗充满马粪臭味的角落里,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
骄阳似火,可宋知意绽放光芒的模样落在他眼中,比骄阳还要夺目。
赵珩想,他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宋知意。
她看似好脾气地整日围着他转,时不时神神叨叨求菩萨求真人,嘴里常挂着她爹她娘她兄长,语出惊人,每日三顿也少不了好吃的,好玩的,还贪财。
可实际上她乐观豁达,蓬勃向上,即使无可奈何地冲喜嫁给他这个残废,也没有被他一身的冷硬颓丧磋磨掉眼里的光、磨掉对新事物的期待,她勇于尝试,坚韧勤勉,自信有主见。
他看着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美好的事物,哪怕如今她不再殷勤地对他好,时常没心没肺地要气死他,偏偏也是如此,他反而情不自禁地靠她近一点。
到了这时,赵珩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有点喜欢宋知意。
尽管她不喜欢他。
第43章 若这是临死前一场名为“得救”……
春风吹动旗帜发出猎猎声响,随着最后一缕香灰滴落,计分的侍卫敲响锣鼓,高声宣布此局红队胜出。
宋知意忍不住挥着雕漆彩绘的球杖欢呼,翻身下马,高兴地一把抱住霍昔年。
“我们赢咯!”
霍昔年自幼在京都长大,其实已经参与过很多场马球赛,也赢过很多次,她早已习以为常了,然而看到知意那明媚绚烂的笑容,也发自内心地跟着高兴。
内侍笑着将彩头呈上,是一对垒丝镶红蓝宝石蝴蝶金步摇。
霍昔年接过来,示意她来看,“咱们一人一只。”说罢就直接给宋知意插在发髻上。
宋知意摸了摸,心满意足,杏儿眼弯弯,不忘给霍昔年也插.上。
下一场是双门球制,可随意组队,人数不等,且不限男女。贵女们自然是有兄长的拉兄长,成婚的也可夫妻同上阵。
宋知意的兄长们都不在,虽成了婚,然她“夫君”即使来了也无法上阵,如此身份同外男组队打球着实不妥,便跟霍昔年说她体力不济,不参与了。
霍昔年看这场的彩头是一对云鬓凤钗,硕大的东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便先陪知意到阴凉处喝了口茶水,爽快道:“那你好好歇会,我去找几位表兄陪我。”
……
马厩里,赵珩黯然垂下眼眸,凝着一双被薄毯覆盖的残疾双腿,轻置于轮椅扶手上的掌心用力攥紧,又无可奈何地松开,默了半响,低声吩咐落眉:“你留下看着她吧。”
这般大场合,女人多了自然是非口角多,偏她还是这样尴尬的身份,待会若是起什么事端,恐她招架不住。
落眉领命,离去前,赵珩又补充:“别跟她说我来过。”
言罢转动轮椅,默然离去。
庆嬷嬷刚有些笑容的脸庞顿时愁云密布,急忙跟上来帮推轮椅,这里路面不平,碎石遍布,赵珩滑动得格外缓慢而艰难。
二人出了马厩的角门,身后隐约传来两个侍卫的悲叹。
“殿下的骑射乃是军中一绝,哪次马球赛不是头筹?我记得四年前还是殿下开的首球呢,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挑眉一笑,湛然若神。当时多少世家贵女看得脸红心跳,芳心暗许,非君不嫁,如今怎么就……”
“戎狄可恨,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庆嬷嬷推着轮椅不由自主加快步子,赵珩阖了眼眸,自嘲一笑,那些再也回不去的过往亦飘散在风里。
待离了马球场,喧嚣声远去,庆嬷嬷才慢下脚步,宽慰道:“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如今不过是一时困顿,您一准儿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话,赵珩已经听过无数遍。他抬眸看向远处不染一尘的蓝天白云,阳光普照下的花草树木,第一次肯定地想,他会好起来的。
毕竟如今已过了年,又开了春,他还没像太医断言的那般死去。春风拂面,温暖柔和,他也想活,想换种活法。
不知不觉,轮椅停了下来。
身后倏而一阵疾风掠过,溪畔草丛抖动,惊飞几只麻雀。
赵珩飘远的思绪猛地一顿,敏觉回身,身后竟多出三个不知从哪窜出来,手执利剑的蒙面黑衣人,庆嬷嬷已被打晕在地。
赵珩神情骤变,当即紧攥轮椅扶手按动机关,一只短箭破空而出,正中其中一名蒙面黑衣人的胸口,鲜血飙溅而出,他月白色的衣袖顷刻染了一抹刺目的红,厉声呵道:“不想死的,赶紧滚!”
那两个黑衣人虎躯一震,显然没想到这个残废居然还有这一招,惊慌望着倒地的伙伴,目露迟疑。
赵珩冷笑一声,数只短箭在他掌控下齐发,黑衣人反应过来,匆忙以剑格挡,然箭如雨下,多少还是被中伤。
二人连连退后之际,赵珩自知不良于行,此地尚未到宫苑,却已远离马球场,四周皆是清幽密林,众人聚集在马球场,更是少有行经,他轮椅上暗置的箭羽终有定数,若这伙贼子有同伴,他恐难全身而退,便当机立断从暗格取出信号弹发射。
岂知烟雾才升到半空,不及他再有反应,眼前忽然一黑。
靖阳侯世子眼看情况不妙,赶紧带人从后包抄,直接拿麻袋往赵珩身上套,暗骂那群不中用的孬货,竟连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也绑不来!
眼前陷入黑暗,饶是赵珩方才再沉稳镇定,此刻心头也不禁浮现惊慌,
然而靖阳侯世子带来的手下可不少,一个个人高马大,帮着主子把麻袋绑严实,扛起来就跑,根本不给他挣脱余地。
剧烈的颠簸也使得赵珩久病瘦弱的身体抵挡不住,全身热血自下而上倒流涌灌,他强忍不住胸腔奔腾到喉间的痒意,猛地咳起来。
他不知道他们要把他弄去哪里,断断续续的求救与呵斥皆被掩埋在山林间,直到身子被狠狠从高处摔下,撞击冰冷地面发出“砰”一声。
剧痛自尾椎骨蔓延全身,眼前闪过一道道金光,赵珩咬紧牙根,几乎缓不过来,难以抑制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靖阳侯世子眼神恶毒地盯着洞.穴下痛苦蜷缩成一团的身子,拍拍手上的泥灰,朝黑衣人伸出手。
黑衣人急忙把一个大罐子呈上,靖阳侯世子打开,那幽深的罐里爬满各色令人胆寒的毒蝎巨蚁蜈蚣。
然而靖阳侯世子的脸色还是不满,一脚踹开这黑衣人,压低声音怒问:“蛇呢?不是叫你务必捉几条剧毒的来!”
黑衣人战战兢兢,连忙跪地求饶:“请您恕罪!那东西难寻又难捉,小的们怕耽误您的大事……”
“算了。”靖阳侯世子把罐子里的好东西悉数往下倒,最后把罐子也狠狠砸下,挥手叫人把树枝木皮通通拿过来,严严实实掩盖住洞口。
这却还是不能发泄靖阳侯世子心中的愤怒。
只因上回被拖拽到暗巷里的一番打,以至他□□象征男人的阳刚之物再也硬不起来了!
哪怕世间再绝美妖娆的女子脱光了跪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也是软趴趴一坨。
靖阳侯世子至今都不敢向父母甚至晋小公爷透露半分,他知道,这不共戴天的奇耻大辱全是拜废太子所赐。
可他当日不就是放了条狗,吓唬吓唬那个村妇?这有什么了不得的,那村妇不仅毫发无损,还杀了他的爱犬,偏偏这个残废如此不留情面,那他也该叫他好好吃一番苦头!
靖阳侯世子往地上啐了几口,厌恶地走了。
等再过半个时辰,他要把全京都的世家贵子都叫来,叫他们好好瞧瞧,曾经高高在上光风霁月被赞为君子典范的太子殿下,是如何狼狈屈辱地咽了气。
这也是为宫里的皇子们,甚至是皇帝,解决一心腹大患!
洞坑下,赵珩艰难地掏出腰间的短刃,一寸一寸划破密不透风的麻袋。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鼻尖萦绕着腐朽腥臭令人作呕的泥土味,待视野适应这样的黑暗后,他模模糊糊地隐约能感知到四周深而空旷,像是猎人为捕猎挖下的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