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她眼眸惊恐瞪大,下意识卷着被子往里侧一躲,警惕道:“你来干什么?!”
赵珩的关切问候顿时被堵在心口,脸色阴沉,开口时话也变了味:“难道我来不得这琼安院吗?还是你觉得,我一个残废,来不了?”
“你来……随你来好了。”宋知意哪敢像他那样冷冰冰下令说“日后琼安院不准你靠近半步”啊。
庆嬷嬷眼看俩人不对付,生怕前功尽弃,忙提着食盒上前来说:“殿下是特意给您送羹汤和糕点呢!”
宋知意轻哼一声,别以为她不知道,赵珩这样刻薄冷漠的人怎么可能给她送糕点呢?
正如上回一样,这都是庆嬷嬷自作主张安排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她不计前嫌,好好“伺候”赵珩。
但是,她现在不干了。
赵珩又没有救过她的命,她凭什么无怨无悔地浪费大好光阴?
“多谢殿下。”
“但我不饿,不吃。”
宋知意说罢,也不看庆嬷嬷掀开的食盒,索性扯过被子蒙住脸,一个翻身便只留下个背影给赵珩。
赵珩咬紧后槽牙,心底一阵愠怒升腾而起。
他连对皇帝都没主动低下过的头,如今为宋知意低了,也给她台阶了,她却是如此得寸进尺,不识好歹。
赵珩冷着脸一言不发,僵硬半响,转动轮椅就走。
庆嬷嬷急得不行,一边想劝宋知意,一边又想拦住赵珩,焉知手忙脚乱,两边不讨好。
宋知意气闷地说:“庆嬷嬷,便是你送天庭上的蟠桃来,我也绝不会吃。”
赵珩闻言回眸,表情阴鸷道:“庆嬷嬷,你胆敢给她送半点东西,日后不必回听松阁。”
庆嬷嬷苦着脸“哎呦”一声,老天爷,这两个主子到底较什么劲啊!一个比一个难搞!
……
冬青请了封太医来,因宋知意腹痛的症状不是很重,便没有开方熬药,只拿了几味温补的药放进食材里做药膳。
宋知意平日里吃得好睡得好,身子自然也好,没两日功夫小腹就不痛了。
如今不用想着去听松阁见那个臭脸疯子,她乐得自在,环顾琼安院,先叫何宗保来帮她在老槐树下安个秋千。
这时节好,春意浓浓,微风不燥,正适合坐秋千放纸鸢。
怎知何宗保和侍卫刚搭好框架,听松阁那边就来人,紧张说:“殿下有要事,需何侍卫长立刻过去。”
何宗保只好向知意请辞,匆忙赶过去。
听松阁不比琼安院,跟换了个样似的,屋内满地狼藉,没一个下脚的地儿,尽是赵珩发怒摔的。
庆嬷嬷也劝不住,索性不劝了。
摔吧,砸吧,等东西都摔砸完了,正好耳根子清净了。
何宗保不敢掉以轻心,谨慎问:“殿下有何吩咐?”
赵珩抬起猩红的眼,厉声质问:“你不在宫苑四周巡逻,成日往琼安院跑什么?”
何宗保冤枉啊,忙为自己辩解道:“属下绝没有成日去,皇子妃想扎秋千,属下领命带人去帮忙,仅此而已!”
“呵。”赵珩简直气笑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宋知意,整整两日不来听松阁一次,居然还有闲心晃秋千。
庆嬷嬷这个老货,也是糊涂了,宋知意从前对他的好,根本就不是喜欢他,现在更是打定主意不理他,只等他死了。
赵珩把桌案上仅剩的一方砚台狠狠摔到地上,因力道太大,他虚弱的身子支撑不住,以至俯身剧烈地咳了咳。他咳得一张苍白孱弱的脸庞泛了病态的红,鲜血咳在他玄色的衣袍,他缓缓抬手蹭掉嘴角的血渍,最终疲惫地靠在轮椅背上,阖了阖眼。
如果宋知意在,一定会大惊小怪地拿帕子给他擦去污血,再急急忙忙叫封太医来,一面忧心问他:殿下,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从前他觉得聒噪不已的废话,如今竟再也听不到。
庆嬷嬷到底还是问了句:“殿下,不然老奴还是去请——”
“不必了。”赵珩沙哑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低低回旋,如冬日呜咽哀嚎的冷风,“我便是死,也绝不会再叫宋知意。”
第38章 明明从前也是一个人熬过来的,……
琼安院内,宋知意莫名其妙打了两个喷嚏。
身后的冬青忙握住秋千的绳索让晃动的秋千停下来,奇怪道:“如今天气暖了,应该不会感风寒了呀。”
宋知意吸吸鼻子,回头嘟囔说:“说不准谁在说我坏话呢?不管不管,你快推我,要推得高高的!”
“好嘞!”冬青也不想那么多了。
秋千欢快地荡起来,到最高处时,宋知意几乎快要看到那颗大枣树嫩绿的枝丫,春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她惬意地笑弯了眼。
冬青提议:“等明日咱们去湖畔放纸鸢吧?”
“好呀!”宋知意满口应下,整日待在这宫苑着实闷得慌,外面草长莺飞,正是踏春好时节,“待会咱们还得准备些糕点小食,玩累了就吃,省得跑回来。”
“您要吃糕点,哪里能少得了老奴!”
冬青还没应声,一道灰蓝色身影从院门进来,人未到,熟悉的声音先传来。
宋知意皱皱眉,秋千晃动的弧度渐渐小下来,她看到王嬷嬷殷切的笑脸,困惑道:“我不是写信给皇贵妃,派你回宫当差去了么?”
王嬷嬷摇头叹气,熟练地从一旁的案几上倒了茶水给知意递过来,“皇贵妃娘娘一直记挂您呢,见到老奴回去,便训斥老奴不懂事,您好歹是皇子妃,哪怕远在宫苑,身边也不能没个像样的掌事嬷嬷,光靠两个小丫头,哪里能照顾好您?这不,老奴就带着皇贵妃给您的赏赐回了。”
说着,院门外陆续进来几个抬着沉木箱子的内侍。没一会,知意面前就摆满了各色锦缎绫罗,还有些时令瓜果。
宋知意迟疑地接过茶水,在一众华贵漂亮的衣料里看到一套利索干练的骑服。
王嬷嬷立马解释道:“娘娘说开春了,您的衣裙也该换一番,哪有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总穿旧衣的?再者,下月中旬就是马球会,皇上与各宫娘娘,还有大臣家眷都要来,这骑服是按您身形特意准备的。”
哦,原来有马球会。
宋知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受之有愧,但眼下远在郊外,总不好推拒了去,便也笑盈盈说:“多谢娘娘的赏赐,我喜欢得很,等到马球会,我再向娘娘谢恩。”
“这就对了!”王嬷嬷一脸灿烂,马上就摆起掌事嬷嬷的款儿来,吩咐内侍们把东西抬去库房,又忙着去厨房做糕点。
宋知意看她忙上忙下,想起上回落眉的话,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落眉虽是赵珩派来监视她的,目的不纯,但效忠赵珩不假,自然事事考量主子安危,绝不会无中生有。
如今皇贵妃又将王嬷嬷打发回来,王嬷嬷非但没有苦大仇深,反而事事殷勤,可见皇贵妃给她赏赐前,已给了王嬷嬷不少好处,那夜同王嬷嬷密谈的,或许也是皇贵妃的人,那皇贵妃……
宋知意被这个猜想惊了一惊,再细想在宫里时皇贵妃待她的忽冷忽热,意有所指,心中警铃大起,都怪她太迟钝!但又不得不按耐下来。宋知意思索片刻,放下杯盏,秋千也不玩了,直接去听松阁。
她已有三四日不曾过来,听松阁似乎荒凉凄清了不少,庆嬷嬷愁眉苦脸地在院子里晾晒衣物,一见知意,如见救星,大为欢喜,立马就要回去禀报赵珩。
宋知意不慌不忙地拉住她,笑了笑说:“嬷嬷先别去,我是来找你的。”说着把庆嬷嬷拉到凉亭的石凳坐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皇贵妃与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仇结。”
庆嬷嬷惊讶地看向知意,默了片刻,才叹气说:“也罢,事到如今,老奴坦言也无妨。其实殿下自重伤后回宫便一直怀疑……怀疑当年皇贵妃勾结戎狄部落害死先皇后,又在塞北一战设计陷害,以至殿下落入圈套。”
宋知意眸中的震惊变成顿悟,喃喃道:“所以那个有玉华香会引得怪物发狂的护身符,是皇贵妃送给殿下的?”
庆嬷嬷摇摇头,无奈说:“不,那是先皇后给殿下做的,可从前先皇后与皇贵妃关系亲密,时常在一个宫殿,难保皇贵妃没有动手脚。然而事情过了三四年,证据全无,殿下又病得连屋子都出不去。加之皇上宠爱皇贵妃,先皇后离世后,苏老将军为保荣华,亦是举全族之力助皇贵妃上位,何况皇贵妃面上对殿下那么体贴入微,屡次劝说皇上不要生殿下的气,殿下这脾气也太过刚直,始终不肯向皇上低头,一来二去,这猜测落在皇上眼中也变成殿下疯了,胡言乱语。”
这下宋知意全明白了,难怪皇上每次来都与赵珩闹得不快,原来早有心结,这皇宫里水深莫测,人人都是两幅面孔。
皇贵妃无缘无故地对她好,又放王嬷嬷在身边,想必也是为了利用她,好暗暗地除掉赵珩。
然而赵珩那身子骨,五步一咳三天一吐血,淋一场雨便昏昏沉沉连床都起不来,还需皇贵妃大费周章动手?万一事情败露,岂非正好留下不利证据。
也是,就是不需大费周章,所以王嬷嬷来了这许久,也没生过事。
宋知意想,凭她如今身份地位,实在不够去掺和这些尔虞我诈的,到时候被灭得连渣都不剩。皇贵妃那边惹不起,她索性装傻充愣,权当什么都不知道。
“多谢嬷嬷坦言相告。”宋知意起身,焉知庆嬷嬷急急拦住她,眼中恳求呼之欲出。
宋知意哪里不明白庆嬷嬷想说什么,她叹气,无奈道:“我明白你一心为了殿下好,可我一不是太医,不会开方治病,二则我也有喜怒哀乐,何必眼巴巴地上赶着去惹他的不快呢?”
赵珩推开窗,正听到这一句。
他眸光黯淡下来,忽想起有次他叫她滚出去,隔日她就又笑盈盈朝他跑来招手的明媚脸庞。
这回,他不由自主地滑动轮椅,然而去到门口,凉亭里只剩下庆嬷嬷独自叹气的背影。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孤寂扑面而来,赵珩喉咙干痒,猛地咳嗽,咳得瘦弱的腰背蜷缩弯下,一滴滴妖冶血花绽在膝上。
怅然若失。
他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明明从前也是这样一个人熬过来的。
怎么如今,就受不住了?
……
宋知意脚步轻快地回去了,路上冬青担忧地问:“那马球会您还去吗?”
“当然要去啦。”宋知意顺道去看了看橘子树,边说,“眼下风平浪静,实在不必为了些还没发生的事情过分忧虑,咱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冥冥之中注定要发生的事,便是躲在屋子里也照样会来的。往后你和梅香多留意王嬷嬷便是,若她有异常,咱们再论对策。”
冬青自觉也是这个道理,然而:“您小时候贪玩,没跟二公子学骑马,打马球岂不是更难?”
宋知意顿时一愣,懊恼地皱起眉头,“对呀!我甚至连马都没有呢!”
岭南地处大晋朝的最南端,偏远多山,街市上的新奇东西少,更没有马球这种大型娱乐集会,她想去看看热闹,自然也想自个儿玩一玩的。
当下橘子树也不看了,宋知意立马就跑回去给爹爹写信,吩咐冬青快快把信送回京城宋府。
冬青出了琼安院,却与从抄手游廊跳出来的落眉撞到了一起。落眉还是惦记她们的,见状关切问:“你急匆匆地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给咱们主子送家书呢。”如今冬青看落眉这个“奸细”十分不顺眼,说罢就走。
落眉不禁跟上来,又问:“是皇子妃的娘家出什么事了吗?”
冬青愤愤瞪一眼落眉:“呸呸,乌鸦嘴!咱们老爷和夫人好着呢!是咱们主子急着要一匹马儿,下月好去马球会。算了,不和你说。”
“哎……”落眉眼瞧着冬青跑远了,兴致恹恹,也不再自讨没趣,独自回了冷清清的听松阁。
落眉没忍住跟庆嬷嬷抱怨:“琼安院那边也忒防备我了,连皇子妃要买马也神神秘秘的,南方不擅骑术,我还能给他们做参谋呢!”
庆嬷嬷想劝落眉少说两句,省得屋里那位脾气大的主儿听见了,又恼火发怒。
谁知主屋的窗不知何时推开了一扇,赵珩轻咳一声,叫落眉进去。
落眉顿时缩了缩脖子,惴惴不安进屋去。
赵珩坐在阴影里,一双漆眸如幽潭,透出几分阴冷气息,他瞥了眼落眉,干燥苍白的唇轻启:“城南马园,还一切如常吗?”
落眉不明白主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如实答道:“那是您的私产,一直由平伯好好管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