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很均匀,这时候,难道是他的错觉,好像比起刚刚那样轻的呼吸声,现在声音已重了许多。
他探出手去,几次三番想碰一碰她的脸颊,指尖却止于毫末寸厘处,踌躇着收回手。
若是从前,只要是些微的动静,她早就醒了。
此时,他既怕她长睡不醒,又怕她蓦然醒来。
法相寺中清景无限,门外的茂盛草木里,蛩虫鸣声如织,不绝于耳。夏日炎热,山中的夜晚,因为门窗紧闭,无风穿堂,更是闷热。他自己已汗流浃背,胸前的伤口浸湿了汗水,隐隐作痛。
他坐在床沿,便那么长长地注视她。从前不知,原来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也这样幸福。
怎知下一瞬就听到稚陵嘟囔着,模糊呓语:“好热……好热啊……”
一面说,一面踢开了盖在身上的薄毯。
即墨浔初时一愣,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原来早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立马起身,放轻脚步在小小禅房里四下寻觅一阵,终于,在积灰了角落里找到一把旧蒲扇出来。他仔细擦了灰尘,便坐到床头,替她摇起扇子。
旧蒲扇齿缺不全,但好在送风轻柔凉快,她极快又安稳地睡下似的,他没有再听到她喊热了,他再探手一试,额头的汗水渐渐消去,他替她别好了一缕黏在脸颊的发丝,这般近距离地望着她睡颜,心里十分满足。
手腕仿佛形成了一个只知机械重复的过程,他支着腮,强打精神给她摇扇子,倒全没有顾上自己额角汗如雨下,沿着锋利下颔线啪嗒滴落在稚陵的颈侧。
稚陵在昏沉梦里,恍惚梦见陆承望正骑马回京。她去迎他,本是个大晴天,谁知蓦然间风起云涌,下起暴雨。她连忙后撤,躲到屋檐下,哪知还是淋到了几滴雨点,凉得她骤然醒过来,惊坐起身,第一句便唤道:“承望!”
漆黑的世界,她睁大了眼,但夜色浓郁,什么也看不清,倒让她怀疑自己还在做梦。刚刚还感到有风掠过,怎么这会儿全都静悄悄的,……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寻思着,她好像在求签的时候晕了过去,那……这里是哪儿啊?
而且她做梦梦见陆承望了,是不是说明他回来了!?她脑子一团浆糊,但又唤一声:“承望,你回来了么?”
话音刚落,猝不及防,却觉唇角落下一吻。轻盈得像是蜻蜓点水。似乎有淡淡的龙涎香气蔓延开。她却全然因为这猝然一个吻,怔愣住,忽略了那淡淡熏香的味道,也一时忘记她准备说什么来着。
有人?!
是谁?难道是……
她晕晕乎乎的,问道:“承望,是你么?”
已经轻手轻脚避到阴影处的即墨浔闻声,却没有敢应。刚刚一时冲动,只因不想再听到她提及陆承望了,可偏偏……适得其反。
指节攥得发白,在听到她第三遍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替你求的签是吉还是凶”时,他险些忍不住要开口说话。
那虚掩着的禅房木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
稚陵望向来人,不过月已西沉,现在天色处在一个黎明前极其暗淡的时候,她努力去看,也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即墨浔闻声也一动,也不知是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那个人化成灰他都认得,他一眼就知道对方是钟宴——他不是让人把他绑在山门前了么!他怎么还是上山来了!
钟宴轻声道:“阿陵,你醒了?”嗓音清冷,语气中有藏不住的欢喜。
稚陵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小舅舅,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呀?”
他似乎笑了笑:“碰巧我也在寺中。先才受薛夫人托付,去请了大夫回来,但你未醒,睡不着,怕山上有什么野兽,索性守在你门外,”他只字不提即墨浔,缓缓走近了些,坐在离竹床最近的一只竹凳子上,说:“阿陵是做噩梦了么?刚刚听到你……唤承望的名字。”
稚陵微微垂眼,说:“不算是噩梦……只是梦到他平安回来了,所以有些惊喜。小舅舅,你既然在寺里,那你知不知道,我求那支签是好是坏?”
她复抬起头,在黑暗中努力找着钟宴的脸的方位,却觉得这晦沉沉的夜色中,还有另一双视线在注视她。
钟宴说:“你说那支签?”他顿了顿,却并不很想她知道,签是一支上上签——使她还存着念想,不肯与陆承望退婚。
因此,他望着稚陵雪白脸庞和微微蕴着光的乌浓双眼时,不由自主别开头:“签文……是下下签。”
果然就听稚陵“啊”了一声,不可置信,低声说:“小舅舅,真的吗?是下下签?……”他察觉到她尾音都染了哭腔,不免心尖一颤,可现在无论如何要叫她在这个节骨眼上……退婚。
一旦退婚,他便有机会了。因此,他叹息着说:“是那解签的僧人所说。阿陵,人各有命,是承望他没有福气。”
稚陵咬着唇瓣,身子仿佛都有些颤抖,抬起手抵住额头,生怕自己又要晕过去,可眼泪汪汪,嘴上却很不甘心地说:“不,我明明梦到承望回来了……我,我再等等他……”
闻声,钟宴极其不忍,只道:“阿陵,你心地善良,承望他一定也不想耽搁了你。何况,我听说你的身子……”
这时,角落里突兀响起冷冷的声音来:“陆承望不是死了么,怎么回得来?”
第76章
那声音森冷得如同地狱修罗,饶是盛夏夜里闷热天气,稚陵还是不由打了个冷颤,循声一看,奈何夜色浓稠,什么也看不到。
钟宴蹭的站起,手已握在剑柄上,冷喝:“谁?谁在装神弄鬼?”
他缓缓向那角落里走了两步,稚陵却慌乱地叫他:“小舅舅,你,你别走,我怕……”
钟宴一听,立即又倒退好几步,只护在了稚陵的身前,剑面反出一段光来,明晃晃的,在暗夜里格外显眼。
即墨浔破罐子破摔地从角落里徐徐走出,门外微弱天光打在了侧脸上,仍旧朦胧。
钟宴尚未辨清他的容貌,剑已出鞘,谁知电光火石之间,短兵相接,另一道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眼前,挡下了他的剑。
一声刺耳锐鸣。
他终于认出这样快的剑,先是不可置信,直直看着朦胧光线里那张脸,道:“……陛下?”他没有给即墨浔说话的时间,旋即嘲讽般笑道,“陛下九五之尊,竟行如此龌龊之事?半夜潜入姑娘家的屋子?”
稚陵吓了一跳,齿关打颤:“陛下?!”
只听到对方那有些熟悉的磁沉声线,伴着锐鸣消弭,温柔缓缓地响起:“薛姑娘,你别怕,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钟宴一听,冷笑起来:“这天底下,谁伤害——”话音中断,钟宴只觉颈边一凉,竟已横了一柄剑。似乎只要他稍稍一动,就要划破他的颈子。
有如毒蛇般幽凉的声音继而传来:“钟宴,你自己又问心无愧么?……你敢说你和朕所想的,不是同一件事么?”
他顿了顿,幽幽道:“朕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今日来微夜山法相寺,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担心薛姑娘的病情。”
稚陵全然愣怔住,但随着天色逐渐发白,看清他们两人对峙的架势形容,尤其是横在了钟宴咽喉前的利剑,不由大惊失色,连忙踩着鞋下了竹床。
她小心靠近钟宴身后,抬起手,捏住那柄剑,缓缓挪开后,又连忙仔细看看有无划伤他的颈子。
即墨浔见她竟这般担心钟宴,霎时间,攥着剑柄的手指捏得发白,却还强忍着火气,温声说:“怕什么,他又不是豆腐做的,没碰到。”
他一把将剑收入剑鞘,锵的一声响,惊得稚陵回过神,抬头只看到那颀长背影寥落踏出了屋门。门外黎明初至,太阳在山外即将跃出,天边已有似火的朝霞。
他忽然在门外顿住脚步,转过脸来,对着稚陵,声音柔和许多:“陆承望回不来是事实,薛姑娘何必要为他白白苦等?他无能,配不上你。”
天亮了。
钟宴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大抵是薛家的仆从过来查看稚陵的情况,连忙叮嘱她不要讲出此夜之事,并立即快步离开。
稚陵坐在竹床床沿,怔怔的,心绪如麻,剪不断理还乱,只觉得刚刚好像做了一场梦。
难道真的是梦吗?她使劲捏了捏眉心,捏得肌肤发红,恰被进屋的周怀淑给看到,连忙阻拦她道:“阿陵,好端端的,怎么又掐起自己来了?”
她这厢揽着稚陵一并坐在床沿,又仔细问了她昨夜感觉怎样,有无旁的不适,稚陵想起钟宴的话,只摇了摇头:“没、没什么,娘,我很好……”
白药进来说,魏都尉已经带人下山了,刚刚托了她向夫人告辞,说尚有公务,不宜久留。
周怀淑笑说:“魏都尉为我们家阿陵劳心劳力的,改日让你爹请一顿饭,谢一谢他们家。”
稚陵怔怔点头,却不由回忆起即墨浔先前的那番话,心头一怔,魏叔叔他们也一定是跟随他前来的……
她隐在袖中的指尖轻轻一蜷,迟缓地想到:他不会是……也想娶她吧?
这个念头一出,稚陵神情微微一变,本能地抗拒,皱了皱眉,说:“娘……我们快些回家吧。”
她甚至已想收拾东西回她的连瀛洲了,最好是离上京城远远的,离元光帝也远远的!他那样的男人,太危险了。
周怀淑不知她的想法,更不知就在刚刚,这禅房里发生过什么,因此听稚陵说要回家,连声应着,说:“是该回去了,你爹爹恐怕在家里急得冒烟。”
稚陵起身换衣裳,夏日炎热,阳春拾起床头小竹几上搁着的一只旧蒲扇,给她扇风,又不敢太用力,怕将姑娘给吹倒了。
周怀淑见了,稀奇说:“哪里来的蒲扇?昨日热得不行,也没找见一柄扇子来。”
阳春指了指竹几:“夫人,我是在那儿拿的。”
稚陵本没在意,等好容易下了微夜山,坐上了回家的马车时,终于迟缓想到,昨夜里……是钟宴拿扇子替她扇风么!?
不,好像不是他。
她得出一个更令人吃惊的结论,这结论叫她数日惶惶多思六神无主,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若是即墨浔呢?
若是他呢?
可依照他的身份,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的?他是天下之主,九五之尊,恐怕只有太子殿下享受过他这般的照拂——她又何德何能呢?
没过两日,天气变了一变,连日骤雨,狂风急雨下,庭院里草木莫不都蔫蔫儿地垂着头。
稚陵托着腮坐在窗前,看了一整日的雨,依然告假,没有去宫中。
阳春端了些清粥小菜进来,想她多少吃一点儿果腹,可稚陵只皱眉,一言不发的,说什么也不想吃,在阳春哄了半天后,才勉强吃了一小碗粥。
洗漱过后,干躺在了床上,雨声不绝,天已经黑了,屋中白药和阳春在罗汉榻上做针线活儿,一灯如豆,稚陵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愈发觉得眉心红痣灼烫,烫得她心神不宁。
她强行闭上眼睛,潺潺雨声中,便总能回想起,那个夜晚,落在她唇角的轻轻一吻。
她本该抗拒的,然而那样轻盈的若即若离的滋味,又使她不由自主地反复回忆,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拂过她唇畔一样——那是她十六年岁月里未曾尝到的,叫人脸红心跳的感觉。
回忆总是连片地出现,想到这个轻轻的吻,便会继而想到,上巳节在西园的水边,撞见即墨浔美人出浴的情景,回想起他的如墨长发,无数伤疤。
可她实在很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理智告诉她,她不该迷恋这样的滋味,它让人上瘾,让人念念不忘,必然也会让人自食苦果。
在迷恋惦念和清醒抗拒之间反反复复,她说服不了自己,便干脆试图躲避。
躲得了一时是一时,……
但她也晓得,躲,不是什么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爹爹回府里时,照常来看望她,便说:“阿陵,你若实在不愿进宫做伴读,爹爹便去跟陛下说一说……”
稚陵闷闷地倚着爹爹他肩膀:“爹爹,陛下他不会答应的。”
爹爹却奇怪说:“阿陵,你怎么笃定陛下不答应呢?”
稚陵揪着衣带,轻轻叹气:“爹爹,你去试试吧,若是成功……那最好了。”
薛俨的确如稚陵猜测的那样,失败了。陛下他非但回绝了他的请求,还询问了几句稚陵的近况,以及暗示了他,过几日便是陛下的寿辰,届时宫宴,稚陵不能再躲懒不去了。
“躲懒”?稚陵心道,也不知元光帝当真认为她是躲懒,还是知道她告假不入宫的真正缘故呢?
……总之,这场宫宴却是一定要去的了。
稚陵微微叹息。
薛俨终于也觉察出了不对劲,低声问稚陵:“阿陵,陛下他……似乎对你格外关注。”
稚陵闷在心头数日的心事,这时候如江水决堤般一泻而下,她抬起乌黑盈润的眸子,对爹爹他道:“爹爹,……陛下会不会是……想要我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