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了咬唇,这会儿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在此逗留太久,有些着急了,还是当真担心即墨浔的伤,抑或是她看着即墨浔穿衣困难,自己好心泛滥——她缓缓上前一步,蹲在他面前,帮他系上了束着腰的雪白丝带,挽了个漂亮的结。
“多谢。”他顿了顿,稚陵抬起眼,恰见即墨浔长睫低垂,漆黑的长眼睛一瞬不瞬望着她,唇角仍旧是一勾浅浅的笑,说不上多么温柔,但素来冷峻如他,这样的笑意,已然难得。
他徐徐起身,稚陵忙不迭向后一退,他目光一暗,倒是不动声色,拾起了她刚刚放在石头上的兰草,另起话头,问起:“适逢上巳节,薛姑娘也是出来踏青游玩的?”
稚陵说:“是。”看了看被元光帝拈在手里的那一支兰草,莫名疑心他想折了它。
他问:“这些兰草用来做什么?”
兰草都快要蔫了,无精打采的。
稚陵说:“就是……互相赠用。”
即墨浔眸光一闪,把玩那支手里的兰草,嗓音却像沉了沉,说:“你收到这么多?”
稚陵睁大了眼睛,刚要否认,忽又觉得即墨浔就算是皇帝也管不到她的婚姻大事上来,于是点头,他的神色极快变了一变,稚陵察觉到他身周的冷意,立即改口:“都蔫了,我也不要了。”
即墨浔将兰草重新放回了石头上,若有所思。
稚陵倒还记得她入这园子的初心:“陛下,我远远看到有人放风筝,才误入此园,……陛下恕罪。”她惴惴的,又有些期盼,“是谁在放风筝呢?”
即墨浔目光缓缓落向她眸中,微微笑道:“薛姑娘何罪之有。……若是好奇,朕就陪你去看看。”
第68章
稚陵跟着即墨浔的脚步,沿小径绕过数折路后,假山花卉掩住一片开阔地界,这是滨水处一方草地,芳草鲜美,没有遮拦,仰头是无垠的天,至于放风筝的……
稚陵抬手搭在眉骨间向草地上的众多身影看过去,顿时呆了一呆。
没有进园时,她以为,应是姑娘小姐或者小孩子们在放风筝;等知道这西园的主人是元光帝之后,便以为是宫娥侍女。现下定睛一看,只看到一群身着黑甲的卫士们在放风筝。
她呆了半晌,望着那十数个黑甲汉子放风筝,风筝还放得又高又远,脚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动了,甚至倒退一步,捂着嘴角,不可置信。
她再仔细抬眼一瞧,顺着丝线看清,最吸引她的那只飞鸟形的绿风筝,线在一个锦衣少年的手中。她揉了揉眼睛,太子殿下不是应在弘德馆上课么,怎么会在这里放风筝?
稚陵尚在思索着,旁边传来低低一笑,和他低沉淡淡的嗓音:“今日是上巳节,弘德馆放一天假,朕带煌儿来西园踏青游玩。不过,一个人玩,终究是太寂寥了。”
所以便让黑甲卫士陪着放风筝么?稚陵难以理解,微微张大了嘴巴,转头讶然看他,却见即墨浔稍微俯身,目若朗星,唇畔一丝浅浅的笑意,对她道:“喜欢哪个?”
像怕她一只也不要,他又补充道:“算是,谢礼。”
果然便戳中了稚陵的心思。
她晓得,若此时再说她都不要,多多少少拂了他的帝王脸面。倘使接受了,也算一种保证——保证她绝不会跟别人透露刚刚的秘密。
稚陵微微犹豫,看向那只翱翔天穹的绿风筝,便是太子殿下手里拿的,然而不太好意思单独抢他儿子的东西,因此踌躇一会儿,只好道:“没想好。”
即墨浔直起身,目光微抬,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招手道:“煌儿。”
锦衣少年并其他黑甲卫士闻声纷纷收线,挟着风筝,一并向他们两人走去。
即墨煌待望清了自己爹爹身边站着的女子,霎时间眼前一亮:爹爹说他有法子,让母……让薛姑娘和他一起出来玩,竟然是真的!
惊喜来得太突然,他冷淡的脸上转瞬惊喜不已,只是勉强压着嘴角,再勉强克制着声音里的喜悦,声音微微颤着,喜道:“爹爹,怎么了……”
其余数名黑甲卫士则低眉敛目,训练有素地成一横排,单膝跪在帝王面前,双手呈上风筝,阳光照耀中,这些五彩斑斓漂亮至极的风筝上,简直晃人眼睛。
远看时看不分明,现在近看,稚陵一眼扫过去,有最简单的黑色燕子风筝,有细腻描绘八仙过海典故的风筝,有色彩斑斓精致非常的龙头蜈蚣风筝,有哪吒闹海的元宝翅,有宫灯模样的筒子风筝……她只觉得每一只都十分合她心意。
她一遇到美丽的玩意儿,便顾不上旁人了,心里只惦记着风筝,立即抬步靠近了细细端详起来,从左看到右边,足足十六只不重样的漂亮风筝。即墨煌立在最右边,见她一路端详着,走到他的面前时,没有风筝了,愕然地跟他四目相对,即墨煌连忙将自己那只也递出来给她瞧。
稚陵打量这只风筝,形若青鸟,离得近看,展开一双翅翼,色如翠玉,烫金色花纹点缀其间,鸟尾是数条灿金色缕带,方才扬风高飞时,逶迤飘摇,格外好看。
她复又回头看了眼整齐呈列的其他十六只风筝,一时……很为难。
即墨浔缓缓走上前来,垂眼看了看,目光落在这只风筝上,骨节分明的手将那只青鸟风筝递给了她。他望向她,漆黑的长眼睛里静谧无澜,但望她时却似有几分晃动的笑意,浅得让人以为是看花了眼。
稚陵倒心里奇怪,他怎么猜到的呢……
不过现在,有了个新的问题:放风筝一途,她没什么造诣。
这要追溯到十六年前,她从娘胎里带出个病弱的身子,往后,但凡是活泼一些、颇耗费力气或精神的活动,几乎都与她没什么缘分了。从前放风筝么,泰半时候都是阳春跟白药两个人帮她……
现在她拿着风筝,在元光帝和太子殿下的注视下,尝试了五六次,风筝却都没有飞起来,她颇有点赌气,准备收了线不玩了,心里还在想,这委实不适合她。
稚陵却见即墨浔徐徐走到了不远处,举起那只行将坠地的风筝,风飒飒过身,他那件薄薄的墨色长袍在风里猎猎。他微微抬眼,似乎在看风向,等一个好时机,春风盈聚,终于足够,他蓦然松手,这只青鸟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线轴呼啦啦直转,风筝已遥遥飞去,叫稚陵初时一愣,眼睛逐渐睁大,映着碧水青天,紧随风筝那一点而去。
此时,再看那边笔直伫立的即墨浔时,她心里突然有了些……说不上来的滋味,好像也似那风筝一样,遥遥直上,恨不能挣脱风筝线的束缚。
不过……她今生应有尽有,何来的“风筝线”呢?她寻思这个比喻不大恰当。
但是放了风筝,委实叫她高兴,甚至可以说,一扫今日在沛水之滨,没送出兰草的阴霾。
——糟了,稚陵忽然想起来阳春和白药她们尚在园门口等她,她自己忘乎所以,丝毫不觉得时光流逝,恐怕她们已等急了。
于是只好恋恋不舍地收了线,说:“时候不早了,我……”
即墨浔却顺口接道:“那回宫——”“宫”字刚发了音,却见稚陵惊讶地望他,眨了眨眼说:“我要回家了。”
“要回家了”四个字在他耳边仿佛反复回响。……是了,对她来说,禁宫不是她的家。
十六年前,她的家在宜陵;十六年后,她的家在相府。
至于宫中,至于他的身边……
只是她迫不得已的栖身之地,是她恨不得离开的地方。
一旁陪她放风筝的父子二人都沉默下来。
即墨煌的神色瞬间落寞下来,欲言又止,抱着风筝,又急切看了眼自己的爹爹。爹爹他却也沉默着,散开的长发被风吹得半遮住脸,他静了静,还不太习惯,她有自己的家要回,——而非和他一起。
稚陵哪知道他们的想法,不过看着他们沉默,又期盼着补了一句:“我能把它带走吗?”
指的是怀里抱的青鸟风筝。
即墨煌听到,连忙递给她,一双漂亮的黑眸注视她,抿了抿唇,说:“薛姑娘,给。”
稚陵轻声道谢,即墨煌欲言又止,目送她转身走了,再望自己的爹爹时,他神色晦暗,半隐在乌黑长发间,长睫低垂,将眼里情绪一并掩去。好半晌,嗓音低哑,缓缓道:“其他的风筝,叫人一并送到相府去。”
薄暮时分,斜阳晚照,这个时节,花树缤纷,桃李争妍,料峭春风吹过,即墨浔抬手竖起了衣领,遮好脖颈。他沿着来路,复又走到了原先那方太湖石处,看着铺陈其上的一大把蔫蔫儿的兰草,目光幽幽,拾起来,轻声叹息,宽慰自己:就当这是她赠他的了。
——
稚陵得了这只风筝,爱不释手。若依照她平日的作风,早已把她的好友们约出来,一并欣赏她新得的好东西——然而这风筝的来路,又让她没法跟她们分享,连阳春和白药问起,她都三缄其口,闭口不谈那园子是即墨浔的园子,风筝是即墨煌的风筝。
只偶尔暗自拿出来看时,又很不争气地想到,那天在老柳树后瞧见的,那面红心跳的一幕。
她觉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这般算不得什么罪过,可是骗了自己后,就会忍不住想起,元光帝乃是她爹爹辈的人物,若是按照年龄,得唤一声叔叔的存在,怎么能对他起什么绮念?真是罪过。
稚陵辗转反侧了好几夜,每每都摩挲腕上红珊瑚珠串来宽慰自己,她这个年纪,正是思春的年纪,若换别人,也是一样,她不应觉得丢脸。但她还是很苦恼地想,陆承望何时才能回来……,若他回来,就好了。
暮春初夏,稚陵在宫里做伴读做了两个月,一直老实本分,不曾到弘德馆以外的地方去。
魏浓因为上回上巳节,没有同她一道出去玩,懊悔了好一阵,理由是:谁知道太子殿下他溜了,太傅甚觉面子挂不住,于是假装殿下还在课堂,继续讲课。
以至于魏浓迟了一步,没能追上殿下的脚步。
当然,后来殿下回来了,太傅很生气,罚他抄写《师说》二十遍,她还巴巴儿地帮他抄了一半。
只是她没有稚陵模仿字迹的本事,叫太傅识破,连累她接下来每逢这位太傅的课,便要点她起来背书。
稚陵觉得,魏姑娘的文化水平这两个月直线上升。
魏姑娘每日不能再和起初一样轻松混日子,须得忙着温习功课,读书背书,还能借着读书的契机向太子殿下问问题,彼此交流。这些时日,肉眼可见的……疲倦。
也是因此,魏姑娘提出让稚陵陪她走一走,清醒清醒,以备太傅的提问时,稚陵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魏浓倒是已偷摸在弘德馆外逛得轻车熟路,从一开始的方圆几十步,到如今的方圆几十里,她都已摸得一清二楚,何况还有她爹爹魏大人帮着指路。
稚陵跟着她,一路从弘德馆走到她不认识的宫道上,偶尔有宫娥经过,稚陵压低声音问她:“这是哪儿,咱们能来么?可别误入什么军机要地,被人拿下,还得让我爹爹捞我。”
魏浓笑嘻嘻说:“当然能。你放心,不是涵元殿文华殿武英殿六部衙门……”
稚陵却还不放心,魏浓就说:“再往前是承明殿。我前来看到,墙里的花开得正好,还养了小鸟呢。”
稚陵眉心一跳,摸了摸那颗红痣,心里却莫名生出些奇怪的滋味来,听魏浓说:“我看那小鸟可爱喜人,长得十分漂亮,你肯定喜欢。我们又不偷不抢的,倘使守门的说不许进、不许碰,咱们走就是了,难道看一眼就要抓起来?”
稚陵想想也是这个理,又听魏浓反复说那只小鸟长得多漂亮,愈发心动。她的身子实在不允许她养任何小动物,小时候养小猫、小狗、小鸟……,无一例外,养什么,她都容易莫名其妙病上数日下不来床,后来看到了,喜欢归喜欢,只敢逗一逗,至于养在身边,爹娘说什么也不同意了。
她们俩到了承明殿外,稚陵抬眼果然见到院墙拦不住的满树浅紫色楝花。风一动,有护花铃清脆地响。
只是……果然被守门的侍卫拦住了。
“承明殿是宫中禁地,无令不得入,二位请回吧。”
稚陵踮起脚看里面,什么也没看到,反而一阵头晕心悸,拉着魏浓说:“那咱们走吧?”
偏偏此时,从殿中扑腾着飞来一只锦绣斑斓的鸟儿,不偏不倚,停在稚陵的肩头。
第69章
稚陵吓得懵了懵,好容易反应过来,侧脸看去,只见这只鸟儿,乃是一只雄雉鸟,羽毛五色斑斓,华丽锦绣。再仔细看,才发现,此时鸟喙还衔着一支玫瑰金簪。
稚陵僵着身子,魏浓笑吟吟地说:“这鸟儿还很亲你。”
稚陵干笑一声,倒有些不敢动,生怕惊到这鸟儿。
雄雉鸟睁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左右四顾,稚陵试着抬手抚了抚它光滑如缎的羽翼,见它竟还颇享受似的将脑袋靠过来,稚陵慌忙收了手,生怕它衔着的玫瑰金簪子扎到她。
魏浓也连忙趁机想摸一摸它的羽毛,谁知这雄雉鸟哗啦一下,扑腾起翅膀,腾空飞走了,愈飞愈远,叫魏浓哎哎几声没追上,十分气恼地在原地跺了跺脚:“这什么丑鸟,怎么还看人下菜碟呢?”
稚陵扑哧笑了,正想说什么,忽然和魏浓两人同时反应过来:那鸟儿飞了!?
承明殿里匆匆忙忙追出来一个宫娥,望着青砖地上落的两三支翠色羽毛,顿时脸色煞白:“不好了——不好了,鸟儿……”
小宫娥皱着鼻子嗅了嗅,忽然惊讶地望着稚陵,几乎要哭出来:“……姑娘,你,你怎么熏了这个香……难怪它飞出来了……”
魏浓扭头闻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很寻常的兰草香啊。”
那小宫娥却顾不上解释,稚陵和魏浓对视一眼,那小宫娥已头也不回地追鸟去了。
稚陵心里嘀咕:那只鸟膘肥体壮的,应飞不了多远,不过看这小宫娥如此紧张,……
她不由得也跟着担心起来了。
魏浓宽慰她说:“我们俩都没有进殿去,是那只鸟自己飞出来的,即便问责,也不关我们的事呀。阿陵,别担心。”
稚陵欲言又止,点了点头,刚要和魏浓一起回弘德馆,倒听守门的侍卫也面色难看地自言自语:“这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