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续道:“这计划么,咳咳,很简单,只是要你配合配合我。”
魏浓附耳一通,听得稚陵挑起了眉,怀疑道:“……啊?这么简陋么?”
魏浓嘻嘻笑说:“俗话说得好,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所以步骤越少越好呀。”
难怪魏浓求她去陪她,原来是因为,这个“弱不禁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人,旁人来演,都实在太假了。
稚陵实在很怀疑她这计划到底能不能成功,看魏浓如此自信,她还是将信将疑。
魏浓笑盈盈说:“阿陵,若我成功了,我一定请你上霓裳阁,挑一百件好看衣服。”
报酬丰厚,加上她的确没有见过上京城的风景,何况这回去的,还是新落成的、据说仿照江南园林之风筑造的名园沛雪园——稚陵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那说好了,二月初七,我等你一起。”
等回了家,稚陵跟娘亲说了魏浓邀她去沛雪园赴小宴之事,娘亲果不其然不同意此事,搂着她在怀里,叹息着说:“阿陵,这事,娘亲不同意。”
“娘亲,只是同辈一道游园赏花的小宴嘛,没有什么危险的。”稚陵像模像样编了些人名出来,说都是届时会一起去的人,周怀淑听得半信半疑:“你说王姑娘她们都会去?”
稚陵狠狠点头,忽然又想起长公主还有一个儿子,便是她在洛阳认识的韩衡,韩衡交游广阔之名广为人知,她见娘亲不信,又搬了韩衡出来举例,才见娘亲又信了她几分。
只是娘亲仍然眉头深锁。
长公主的沛雪园,若是宴邀公子贵女们,周怀淑自然不会怀疑长公主要害她家姑娘。
但是……
这才出了陆承望的事情,也不知稚陵身上的因果有没有解、去上京城会不会出事,她怎么也放不下心。
任凭稚陵怎么撒娇,她也没有松口。
稚陵向来信守承诺,答应了的事情,绝不会食言,眼看将近初七,稚陵在家里团团转,最后想出了一个险招——翻墙偷偷去。
这对她来说的确有一些难度,便得借夜色遮掩一二。如寻常一样,娘亲过来看她有没有睡下,她装做睡着了,等娘亲走后,熄去灯烛,再轻手轻脚换下寝衣,换上一套轻便外衫。
衫子轻薄,她在这二月冷天里打了个喷嚏,挎上一只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沿着长廊,猫着腰悄悄地到了墙边。
她早先就让阳春搬了梯子架在院墙边,树影珊珊里,稚陵刚登了一级梯子,便被娘亲逮了个正着。
并因此从离地一尺高的地方跌下来,不幸崴了脚。
周怀淑又好气又好笑,——这姑娘就算被冻得流涕咳嗽打喷嚏,又崴了脚,还一瘸一拐地坚持说,一定要去。
她拿稚陵没有办法,见她这般坚定,生怕她此时不答应,这几日她不知还要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来,可不止崴了脚这么简单,干脆一咬牙答应了她。
不单安排好了舒适的车马,带上一贯伺候的丫鬟婆子,以及让六名家里护卫一路保护着,初七一早,与魏家的车马一道去了上京城。
连瀛洲离上京城有百十里路,若是快马,也得骑上一夜,马车要慢些,得走上两日。
幸得这两日,虽是薄阴天,但没有下大雪,路还算好走。
稚陵从没到过上京城——这十六年光景中,分明离它极近,可却不曾踏足。
她一路将马车车帘别起,病未大好,仍强打精神,兴致盎然地瞧着窗外风景。
待见到雪雾里巍峨耸立的连绵山峦,或者一棵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几片叶子的枯树,甚至是一座不知哪个朝代修筑的破庙,也要惊喜地指给魏浓看。
魏浓她爹爹乃是个货真价实的武官,魏浓打小便跟她爹学骑马射箭,这会儿耐不住自个儿在马车上的寂寞,骑着马与稚陵的车马并行,听着稚陵每每遇到个她没有来过的地方,都要喜滋滋地指给她看。
可魏浓自己看来,那些风景不知看过多少回,全没有新鲜感。
她只说:“哎,这些算什么,等你去了上京城里,才知道什么叫做‘天子脚下,千古繁华’。”
说得稚陵心神向往。
到上京城的东门时,稚陵怔怔仰着目光,望向东门巍峨的城楼与那铁钩银画的字迹,顺着这门往里看,尚看不出什么别样的景象——只是她忽然一阵心悸。
心悸来得十分蹊跷没道理。
是时,东门外一棵老梧桐树飘下了最后一片叶子。
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它。
小宴在初十那日举办,及进京中,尚要回家里歇一夜,和魏浓暂时分开后,稚陵头一回被娘亲带到她爹爹的丞相府。
她既新鲜好奇,着实耐不住性子四处走走看看。
倒是让周怀淑一路提心吊胆的,生怕稚陵一进上京城,就会突发什么状况。好在稚陵并未发生她设想中最坏的情形,没有立即病得下不来床,——但也称不上好,只能说和寻常时候别无二致,病恹恹的,脸色苍白,偶尔咳嗽得很厉害,走上几步,就要歇一歇。
加上现在还崴了脚。
稚陵却满心都是明日去沛雪园。
已是入夜,爹爹还没有回来,听府中属官说,爹爹他被宣召入宫了,大抵有什么重要的政事。
夜里忽然下起雪来。
薛俨满心焦灼,本打算白日亲自去城门口接夫人和女儿,哪知突然岭南来了急奏,陛下宣他入宫商议政事,这一商议,天就黑了。他着急回家看女儿,唯恐稚陵出什么事,谁知临退前,陛下忽然又叫住他。
薛俨不明所以,恰见眼前帝王从圈椅上起了身,神情仍然淡淡,与平日一样,没有什么情绪。他私心里以为,别人都说陛下是喜怒不形于色,他觉得,不如说是哀莫大于心死。
薛俨怎么也没想到陛下叫住他,是要让他明日值守在文华殿,替他处理一日的政务。
等薛俨等人退下后,吴有禄连忙关紧了殿门,防止夜里寒气窜进来。饶是如此,陛下他还是重重咳嗽起来。
吴有禄拿来厚重鹤氅给他披上。陛下神色无异,只是目光定在窗外,纷纷大雪,映在漆黑的眼中,这双幽深眼睛里仿佛也下起了雪。
他望着窗外,未发一言,吴有禄斟酌着道:“陛下明日可要去沛雪园?”
吴有禄想着,刚刚让薛相爷明日值守,应是此意。
陛下仍未看他,默了半晌,说:“去准备吧。多安排人手保证太子的安全。”
他转身出了明光殿。
今夜……为什么忽然心悸?就在刚刚,那感觉,似枯死的树木抽出新枝,疼痛与希望共存着,让他一瞬恍惚。
吴有禄捉摸不透陛下的心思,太子看来是要去的,陛下自己呢?陛下没有说。
前几日,长公主进宫来探望陛下,说起沛雪园新落成,正好今春开了各色各样的花,邀陛下和殿下一起去逛园子。
只是陛下这十来年深居简出,非必要不出宫,这回一样,没有答应。长公主颇费了些口舌,陛下也只说再考虑考虑。
吴有禄晓得,愈是繁花似锦的地方,陛下愈是不想去。但难保陛下明日不会改了主意,因此,他还是吩咐下去,做了万全的准备。
这一夜雪风呼啸。
本已开春,偏偏又下了雪,只怕此夜过后,开了花的、将要开花的,都得冻煞。
望着被雪风摧折的花枝,长公主披着斗篷,立在廊下轻声叹息。只怕她那个弟弟,还是不会出宫。
她那日从宫中回来,韩衡迫不及待便问她:“母亲,舅舅答应来么?”
她答应她小姑子一家,替外甥女魏浓和她那太子侄儿牵红线,除了此事之外,还有一桩事——便是她这十几年没对姑娘动过春心的儿子,竟害了相思病。
从去年春天起,时常拿出一方碧绿的绢帕发呆,叫她这个做娘的想不注意到也难。
仔细盘问下来,才知道,韩衡这孩子在洛阳,她那会儿去寺里住了一段日子,他倒好,认识了行经洛阳的薛姑娘,也就是朝廷里那位薛相爷的独生爱女。
以她们家的地位权势,和薛家自然算门当户对,哪知道,她发现韩衡的秘密之际,人家薛姑娘已经跟陆太尉之子陆承望定了亲。
她如何能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劝了这孩子好几次,一向豁达的儿子这会儿反倒看不开了——令长公主疑心,外甥多像舅,这性子真是和她的皇帝弟弟颇有相似之处。
不过转机在于今年年初。
韩衡朋友众多,不知从哪个朋友那儿听了个消息,说是薛姑娘的未婚夫陆承望死在益州了。
韩衡当即觉得机会来了,陆承望既死,薛家岂能继续留着这婚约?只是他们尚未开口解除婚约,怕是担心风言风语,——但,倘若是他的皇帝舅舅,金口玉言亲口赐婚呢?旁人又怎么敢非议。
长公主拗不过他,为了儿子与外甥女的婚事,进宫走了一趟,颇费口舌。
她自未明说这两件事。
说起薛姑娘,她与魏浓倒是相熟,魏浓说她一定会来——却也不知是否确定。
长公主焦头烂额,甚觉无奈,头一次觉得宴邀宾客如此耗费心神,但愿这次小宴,能真促成两对鸳鸯,才不枉她费这力气。
——
稚陵这夜在丞相府里睡得烂熟,连何时下起大雪、爹爹如何冒雪回府都一概不知。
更不知道韩衡因为时隔快一年,能与她重逢,而睡不着,寻到好友处,硬拉着他夜游园子,两人逛到深夜三更天,才堪堪各自回屋睡下。
魏浓当然也睡不着,一想到明日便能见到她日思夜想的意中人,就心如擂鼓,幻想着自己那个周密的计划成功后的情景,想着想着,终于还是睡着了。
即墨煌不知有人正害着相思病,但想到明日能去姑姑的园子游玩,不必见到他的诸位老师,很高兴,因此极快入睡。
睡梦之中,似有谁悄悄到他床边,借着朦胧暗淡的天光,看看他有没有踢被子,顺便给他掖好被角。
那身影继而出了寝殿,关好殿门,立在廊下,望着夜色之中浩荡飞雪,彻夜未眠。
第61章
元光十九年二月初,谁也没想到,开春时节,是夜天降大雪。
已抽枝生长的花草树木莫不冻个半死,重重花树一夜之间缀满白雪,望去如春风忽至,万树梨花。
雪风浩大,雪中花树经风吹拂,簌簌落雪,纷纷扬扬。
薄阴天气,飞雪如花,沛雪园的正门大开,韩衡在门口迎接贵客,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韩衡着急得让人去流翠堂回报母亲,怎知,小厮讪讪回来,低声告诉他:“公子,……陛下与太子殿下已经在流翠堂了。”
韩衡微微不解:“什么?”
他在正门这里守了这许久,未曾见到他们,何以就……
小厮讪讪笑道:“实也怪不得公子。两位爷……就真是两个人来的,穿得十分寻常,……而且,走的是园子的角门。听说守角门的婆子,给吓得不轻呢……。”
韩衡神情一阵复杂,末了摆摆手让阵势浩大的众人纷纷撤下。
待他回流翠堂去拜见他这位皇帝舅舅时,刚步入堂中,便已觉察到了那人身周不同寻常的,极冷冽迫人的气势。
如小厮所言,陛下父子二人,穿得实在很寻常。
上首那个男人,银冠束发,一身石青锦袍,锦袍上寡淡至极,不曾绣有一点彰显他尊贵身份的图案,束着银白锦帛的腰带,腰间挂有双龙戏水的白玉佩,以及一把长剑。韩衡知道,别人的剑许是装饰用——但他舅舅这把剑,真的会杀人。
元光帝修长的手端起黑瓷茶盏,眉眼淡漠,垂眼扫了眼韩衡,让他不必多礼。韩衡忽然眼尖瞧见,元光帝的拇指与无名指上,各戴了一枚嵌黑玉银戒——令人费解。
他放下茶盏时,那只手有意无意地,便在摩挲手指上的黑玉戒指。
韩衡又看向了元光帝旁边坐着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则一身低调的墨地绣银暗纹锦袍,玉冠玉带,气质冷峻,与他父亲如出一辙。不过,俊浓眉眼却要比他父亲柔和一些,据说先皇后家在扬江一带,是个地地道道的温柔美人,太子殿下眉眼大约有几分她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