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药才眼尖瞧见,这边难怪没有什么人声,原来是别人的宅院门口,那门口挂着一块在夜里不太显眼的匾额:韩府。
韩府?
第52章
这翩翩贵公子既然开口,周业道:“实不相瞒,公子,我家中女眷……可否借公子的车马一用?周某必有酬谢。”
稚陵稍稍抬起眼,看向灯烛薄光里那人,总觉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识感,却说不上来。
那人沉吟一阵,抱歉地笑了笑说:“韩某正要出行,车马暂时无法借诸位使用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和稚陵的目光相撞,他温声说道:“这位姑娘是不舒服么?这里是我府上,几位若不嫌弃,可先在府上休息休息,几位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韩某再让人请大夫过来替姑娘看看。”
周业心道,这人不知是什么身份,因此开口婉拒:“公子思虑周到,不过我家中女眷恐有些不便……”
正此时,韩公子身旁小厮却笑着自报家门说:“几位放心吧,我们公子是长公主与沐国公之子韩公子,洛阳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们公子?”
周业肃然起敬:“原来是韩公子。在下晋阳侯府周业,”他转头看向稚陵,道:“这位是族妹薛姑娘。”
稚陵也微微诧异,不过这诧异只在于,听说交游广阔、门客众多的韩公子韩衡,竟是一位温柔翩翩贵公子模样,——她原要以为是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样子。
周业这时自没再推拒韩衡的好意,随小厮进了府,韩衡礼数周到,招待他们在花厅休息,命人去请大夫过来,这才忙着办他的事去。
小厮嘀嘀咕咕说:“公子,那位姑娘姓薛,又是周公子的族妹,莫非是薛相爷之女?”
韩衡微低了眉眼,一笑,撩起白袍跨过门槛,温和说:“那更不能轻待了客人。”
只是今夜他确有要事。
这要事还必须他亲自去办。
他那位太子表弟,前些时日自请到晋州剿匪,虽得胜归还,却受了重伤。
这还了得?
太子表弟乃是陛下心头肉,陛下平日爱得跟眼珠子似的。此番受伤,还是见了骨的重伤,太子表弟唯恐受伤之事让陛下知晓,再也不准他出京历练,于是瞒下此事,只传信到上京城说,来洛阳探望姑姑长公主,留住一阵,实则借地养伤。
太子表弟一封密信传来,约他前往北门秘密接他,耽搁不得,也不可被人察觉太子受伤之事,韩衡不得不亲自前往。
车舆辘辘,到了约定处,参天古树参差落下细碎月光,树下一人正盘膝坐在老树根上,玄色劲装几与夜色融为一体,银质束袖折射出一缕一缕的银白月光,叫人才能发现他的存在。身周几个沉默如这浓夜的心腹,各自笔立,这群人跟鬼魅似的藏在树下,韩衡一见,不由笑了笑,开口:“殿下?”
“子端。”
那盘膝而坐的少年才缓缓起身,漆黑如渊的眸子险险掠进一丝月光,亮了亮。但那张略显得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不过他起身后,还是微微一踉跄,撑住古树树干,眉眼淡淡,不发一语,忍着低低咳嗽了几声。他身边心腹焦急说:“公子,慢些。”
他蹙了蹙长眉,沉声说:“不碍事。”
说罢,并不要他们搀扶,迈出古树阴影,月光甫一照上他的身,薄冷的光,拉出颀长冷寂的影子。他自己稳稳当当上了车,自顾自坐下,睁着漆黑的眼睛,淡淡注视虚空。
韩衡也上了车,与他并肩坐着,小厮驾车,其余的心腹便都跟随护卫左右。
玄衣少年眉目清峻淡漠,饶是如信上所言受了重伤,偏偏一声不吭,韩衡仔细想了想,若换成他,断断做不到如此面不改色。
“殿下伤势如何?”韩衡不知他具体伤在何处,只将即墨煌周身都打量了一番,未见哪里不对劲——又或许是这身玄色衣裳,在夜里看不出什么。
即墨煌神色淡淡的,只说:“还行,被匪寇砍到一刀,伤了肩膀,大夫说,要养个把月,右手不能正常用。”
他似想到什么,忽然转过眼来问韩衡:“子端,你今日怎么迟了片刻?”
韩衡道:“府中来客。”
即墨煌轻轻蹙眉,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马车到了府门前,韩衡要扶他下来,他坚持自己下了车。远远看来,诚然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只是从他偶尔蹙紧的眉和略显凌乱的脚步可看出些端倪。
他们进府里都静悄悄的,没有惹人注意。夜色浓郁,韩衡从小厮跟前接了灯笼,引他前去府中后院的绿绮楼歇息,正巧有家丁来报说,留了济春堂的孙大夫,韩衡让请他到后院的绿绮楼来。
经过长廊时,即墨煌骤然心口一痛,不得已弓了一下身子扶住廊柱,叫韩衡霎时紧张不已,连忙要扶他:“殿下?”
即墨煌轻闭了闭眼摇摇头,头顶一盏灯笼照着,惨白面庞上汗如雨下,哪里像他口中说的那样没事。他自还想辩称两句,不过俨然没有力气了,身旁心腹们纷纷提议自己背他,都被他否了。心腹们只好想,主子这倔强性子,跟陛下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长廊离花厅倒是很近,隔了廊道,一扇四瓣花窗能从一个极刁钻的角度瞧见这里。
稚陵听到细微动静,侧耳去听,听到人声,刚刚听韩公子小厮过来说他们家主人回来了,想必是韩公子的动静。
但她又从这个极刁钻的角度窥到那边廊上,薄薄灯烛光底下有数道人影。似见一道颀长身影撑了一把廊柱,停了停后,他们继续走,便都没入浓浓夜色里。
稚陵心里不知怎么,闪过一丝钝痛,但也知道别人家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这是做客之道。
她旋即低头抿了一口茶,只装作什么也不知。
白药还在心疼她身子,刚刚那位孙大夫来,直言说姑娘她身子弱,要多多小心,勿要太任性了,似这般脚步不带歇地走上两个时辰,实在是……
白药就说下回出门,还是乘马车的好。
稚陵嘴上嗯嗯地应下,但心里很不情愿。在车上走马观花的,哪有自己四处走来得亲切快活?
何况赶路时,白日要坐那么久的马车,颠都把她颠吐了——为着去陇西老祖宗那儿放开了玩一阵子,她才有动力忍下来。
只是大夫今晚说她暂时不宜舟车劳顿了,该多歇息几日再上路,这倒很合她的心意。洛阳这样大,自己只逛一夜怎么够呢?
她正抿着茶听着白药的念叨,周业在旁笑说:“妹妹本就是去陇西游山玩水的,便是路上耽搁几日,老祖宗那儿也不会怪罪。”
稚陵听得心花怒放,笑盈盈抬起眸子,向周业笑说:“表哥说得对。”
白药哪有什么别的话可说,笑着叹气,只双手合起十来,佯作拜了拜,说:“菩萨何时能赐我们姑娘一副金刚不坏的身板儿,这般姑娘把大夏朝万里江山走个遍都不是事。”
阳春听了扑哧一笑,两手张着绿绢帕掩了面,笑起来:“欸,那可求错了菩萨,得求月老。夫人不是说了,当年咱们府上,过路的仙长给姑娘断了个命格,只要结好姻缘,身子也就好起来。”
仙长那会儿具体怎样说的,阳春哪分得清,只知把姑娘的身子康健跟姻缘连在一起,便误以为只要姑娘有一门顶好的亲事,身子就会好起来。
周业听后,这会儿目光闪了闪,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耳根微红,打断她们说:“妹妹婚姻大事……自然有姑父姑母操心。”
阳春才想起来表公子还在场,偷偷打量过去,一时觉得表公子温润如玉,风度翩翩,倒也很不错。他跟着武宁侯在西南历练多年,前程光明,建功立业亦是迟早的事——况且和姑娘有亲戚关系,亲上加亲。
阳春捂着嘴笑了笑,让稚陵一头雾水。
稚陵心里全然没有什么定亲不定亲姻缘不姻缘的,只惦记着到了咸阳,吃些什么好,喝些什么好,定要去光顾咸阳城里的所有绫罗绸缎庄子和成衣店裁缝铺绣娘馆阁……。但若有一门什么姻缘,能让她身子好起来,更好地四处游玩,她也没有什么抗拒的心。
白药伸手打了阳春一下,叫她收敛些,外头有人来了。
来人仍是温柔知礼的贵公子,白衣金冠,身形颀长,眉眼如画,含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韩衡进来时,稚陵和周业一并起身迎过去。
韩衡向他们客套询问了一番,又关心了一下稚陵的情形,周业一一礼貌回答。
稚陵颔首时,忽然眼尖瞧见,这位韩公子的雪白衣袖上沾了些殷红血迹。新鲜的血,不禁心里一惊,转瞬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可能。
韩衡十分热情邀请,说天色已晚,夜中女眷出行不方便,若各位不嫌弃,不妨在他府中住上几日。若是还要在洛阳游玩,他也可做向导。
他这般热心,若换成旁人,稚陵一定要疑心对方的用心;不过这是韩衡,素来都有好客之名,一向交游广阔,上至高官重臣、王公贵胄,下到平民百姓、贩夫走卒,只要合他的性子,莫不都能让他愿意放下身份与之结交。
因此,若说他是想结交周业,或者是想结交薛相爷,都是说得通的。
稚陵不疑有他,周业也觉得没有什么,便应下来。
韩衡命人去府上西院收拾了澄月堂和比邻的乌竹轩,分别安置了稚陵和周业二人居住。韩府别的没有,屋子却多。
他亲自送他们去了西院,稚陵寻了个机会,明眸含笑,低声作不经意状提醒他道:“韩公子的衣袖,似沾了些脏污。”
韩衡这才察觉到,心里一惊,大约是刚刚搀扶即墨煌时沾到他的血了,目光微微一凛,垂眸一看,当真有一片不起眼的血迹。太子殿下养伤的事,自然不能叫人晓得,自己更要谨慎,幸得她提醒。这红裙姑娘没有多问,也不及他道谢,只颔首向他笑了笑,便快步走到了丫鬟的跟前。
月光泠泠,落在她血红罗裙上,罗裙的丝绣晃眼极了。韩衡心间微动,莫名觉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可他确信他这辈子第一次见薛姑娘。
他邀请他们来住,自有他的用意,结交周业或者认识认识薛姑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那太子表弟重伤,这些时候大夫要频繁出入府中,怕引人注目,薛姑娘是个现成的幌子。
虽说他这有些利用了人家的意思,但他想着好好招待人家,也算是补偿。
唯一要谨慎些的就是,不能叫太子表弟受伤一事,被他们晓得了。
——薛相爷可是太子殿下的师父,若知道了,届时殿下岂不是要在爹爹和师傅间两头遭骂。
第53章
季春三月,正逢出游的好天气,洛阳花似锦的时节,稚陵白日里都在一刻不停地出门游玩,将洛阳今古的风景游了个遍,须臾就过了将近半月。
原本来人家府上做客,总要拜见拜见主人,不过听韩公子说了,他母亲长公主近些时候住在山中寺里礼佛,大约要住上几个月才回,稚陵只好放弃拜谒的念头。
倒是韩公子每日十分清闲,——不过,忙起来也不见人影。
三月底,落月园里梨花开了第一枝。
说来这落月园,乃是长公主诞下了长子韩衡以后,陛下特意命人在原本韩府的花园基础上,扩展筑造的,规格无二,园中春日百花盛放,万紫千红,就连单一种梨花,也栽上一整片梨花林。其中最老的一株,是原先就栽在这儿的,枝干遒劲,枝繁叶茂,韩衡说,花全开时,似撑起一片雪白冠盖。
韩衡陪同她们在园子里赏花时,稚陵眼尖瞧见这颗老梨花树的光秃秃枝桠上,开了一朵洁白小花。心中一喜,只是想到这是别人家园子,不是她家的,忍住伸手攀折。
大约是目光流连,被韩衡瞧见,这雪衣金冠的少年抬手,主动折了那枝白梨花,温柔笑着递向稚陵,道:“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稚陵接过花枝,向他道了谢,不免想着,韩公子心细如发,连她只是多看了一眼,便晓得她喜欢……这等体察入微的本事,难怪他知己遍天下。
稚陵算了算时间,再耽搁路程,怕到了咸阳,老祖宗得念叨她了,前两日就商议好,打算明日辞别启程,已安排好了车马。
只是她又很想看看,这么一颗老梨花树开花的样子。
是夜里,月光溶溶,春夜晚风微凉,稚陵悄悄地披上了银白披风出了院门,辗转跨过月亮门,进了落月园。
她轻车熟路沿水上九曲长桥过了小池,一夜春风,吹开梨花万树,溶溶的月光里,白成一片疏疏密密的梨花雪,她抬起头,不由惊喜万分,两三步上前去,一阵风起,梨花枝影动摇,参差的影子落满她身上。
没想到,白日里还只是一枝花开,入夜的春风一吹,便纷纷吹开了。
哪知,忽然响起一声低喝:“谁!?”
声音低沉虚弱,像个少年声音,稚陵吓得往后一退,定了定神,这才看到这颗老梨花树后阴影中有个人,倚着树干坐着,听到她动静,手已握住剑柄。
稚陵愣了一愣,心想,她应该转身就跑,——但莫名其妙的,她没有跑,反而鬼使神差地近前一些,亏得她眼力不错,才能在树影笼罩下,还望得清,这坐着的是个玄袍的少年,此时,他苍白俊美的脸上有些痛楚神情。
除了握住剑柄随时准备拔剑的那只手,另一只手却捂着胸口。
他那张哪怕夜色里看不清也让人觉得极好看的脸上,漆黑的长眉紧蹙,抬起如深渊寂静的狭长眼睛,冷冷盯了她一眼,定定重复时,握剑柄的手又紧了紧:“你是谁?”
他忽然一顿,似乎想起什么,缓了缓声音问:“……是薛姑娘?”
稚陵稀奇笑说:“咦,你怎么知道?”
没等她思索,这玄衣少年稍低下了眼,甚至别开了头,有些别扭地说:“我听子端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