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这梨花树的缘故,她莫名觉得今日琴技大涨,从头开始弹这支《雉朝飞》曲,琴音从指尖淌出来,叫她觉得和以往弹奏时不同。
她抬手拂去,又落了许多花。
她脑海里却想到长公主说,卖琴给她的那个落魄琴师,演奏此曲时,非但引得听者落泪,还能引得飞鸟徘徊不去。
这曲子委实悲戚。
弹到一半时,蓦地响起了两三声鸟鸣,稚陵抬眼一看,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灰色的鸟儿。那只鸟啾啾哀鸣一阵,不偏不倚,跌在她跟前。
稚陵一愣,琴音戛然而止,连忙起身,蹑手蹑脚靠近,蹲下来,那只灰色鸟原来是一只雌雉鸟。
在汉白玉石面上,蹭出一行血迹来,稚陵伸手要碰它,它咕啾两声,一双漆黑圆眼直直望着她,叫她心生爱怜,皱着眉头,伸手将它抱在怀里。
她想,总不会是她当真弹琴弹得能引飞鸟徘徊,将这只雉鸟引了过来。
雉鸟在她怀里乖乖不动,她小心地翻看它的伤势,左边翅膀根处一片鲜血淋漓,叫人心疼。
她连忙从裙角撕下一片纱将它伤处缠了缠,正准备带着小鸟回承明殿,给它找些药。
忽然滴了两滴雨点,她才惊觉不好,恐怕是要下雨了。
稚陵没有带伞,万般懊悔,雨点已经哗啦密密砸下来,她连忙背起琴,抱着受伤的雉鸟,左右一瞧,只能进这飞鸿塔里躲一阵了。
才这么片刻时间,她的狐裘上已淋湿许多。塔的第一层,灰尘扑面,她却从门中远远看到了好几个花花绿绿的人影,其中一个,玄衣挺拔,纷纷急赶向这里,大抵也是避雨的。
稚陵心道不好,只得转头上了塔。
这塔建造已逾几十年,塔上陈设古旧,她背着琴,吃力爬到第四重,累得够呛,在破旧的罗汉榻上,拍了拍灰坐下。
她从窗边向外眺望,大雨瓢泼,顷刻间升起茫茫白雾,塔下没有了人影,这会儿应都在一楼避雨。
她叹了口气,望着墨一样的天色,春雨来得急促,将远近风景全模糊了,只能依稀见到茫茫雨幕中的宫殿楼阁的剪影。
她托着怀中小鸟,轻轻抚了抚它的羽毛,它乖巧任她抚摸,体温暖和,熨帖在胸口,像一团小火炉。
她小心梳理着鸟羽,侧耳细听,雨声中还响起了楼下他们的声音。
“陛下,老奴这就回去唤辇车来接陛下。”
“不必了,这雨来得急,去得也急。等等无妨。”
“咳咳……”几声咳嗽,大抵被这里的灰尘呛到。
“愣着做什么,还不扫扫干净?呛着陛下了。”
“陛下,……小心脚下。”
稚陵听到有登楼声,心里一慌,这里无处躲藏,若迎面撞上,那这些时候躲躲藏藏可不白费力气了?
一不做二不休,她背着琴,抱着受伤的雉鸟,再次上了三楼,到了这飞鸿塔的最高层。
这最高层,却似乎有些不同。
她放下了琴和怀中雉鸟,蓦地看到破旧的墙壁上,有乱七八糟的涂画。空荡荡的,角落里有只木匣子,她好奇地打开看看,却看是两三只死去僵硬的蟋蟀,一截不知什么动物留下的手指长的白骨,几颗颜色各异、形状不同的石头,还有火石,弹弓,……
她直觉,这一定是某个小男孩童年时候的宝贝。
因为哥哥也有这么一只木匣子,里面装满了稀奇古怪的,她不能理解的东西。
这些东西全都蒙尘了,稚陵想,若不是她今天爬上来,也无从得知,飞鸿塔上还有这些东西。
她蹲在匣子前,兴致盎然地翻动着,忽然,受伤的雉鸟啾啾叫起来。
稚陵一惊,心道不好,但已听到有上楼来的蹬蹬脚步声。
下一刻,颀长挺拔的玄衣身影就出现在了眼前。
第32章
大雨激荡,天穹阴沉晦暗,登上这六重危塔的玄衣帝王,鬓发湿透,挟着塔外瓢泼大雨的寒气踏进这第六重塔。
他外衣颜色深深浅浅,淋到雨,漆黑的发丝黏在俊美面庞上,叫他如日月疏朗的气质添了一□□人的美艳。
见到是她时,淡漠眉眼错愕一瞬,微皱起好看的眉头:“……”
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一并上来,却见陛下他顿住不动,摆手又让他们下去。
众人并没看到是谁,乖乖退下去,吴有禄走在最前头,也只隐约瞧见一道天水青的纤瘦身影。
稚陵心里忐忑,乖乖行礼:“陛下万安。”
她站在琴旁,琴上坐着一只灰色不知名的鸟,正是那只鸟发出啾啾鸣叫。
她低着头,只能瞧见他被雨打湿的玄色锦袍的衣摆银线绣着的芝草纹样。
地面积了一层灰,她走过来留下一串脚印,只见他便也踩着她的脚印,向她走过来。
临窗观雨的软榻,时久年深,同样破败不堪,她刚刚为了坐下,特意收拾干净了,这会儿便宜了即墨浔,他大马金刀坐下,才淡淡说:“起来吧。”
稚陵直起身,却没看他,即墨浔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遭,似有探究,又似在等她开口。
她干巴巴说:“陛下怎么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抬手,拨动琴弦,弦铮的一声响,惊得那只灰雉鸟扑腾一下,稚陵连忙要伸手去抱它,慑于他在,收了动作。
他淡淡说:“朕还不能来了?朕不来,何时才会发现朕的婕妤,在这里遮遮掩掩的,不知做什么好事。”
稚陵因着心虚,低垂眼睛,听他的话后,愕然抬眼,这话倒有些莫名其妙——“臣妾在这里……避雨。”
“避雨?用得着上到最高层?莫不是听到朕的动静,先避了几层,又避了几层,最后避无可避了。”
他仍没有抬眼看她,磁沉嗓音一样漫不经心,稚陵却晓得他语气里有些不愉。修长指尖轻轻摩挲着琴上雕琢的烂柯观棋的典故。
稚陵全被他说中,哑了哑,认错说:“臣妾知错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错哪里了,但认了错总归是对的。
半晌,却不闻即墨浔的回应。
她只顾低头,又听见啾啾声,稍微抬起眼,才见他伸了手指在逗鸟,好一派闲适自在,对她的话,似乎没听到。
这般静了一会儿,即墨浔忽然朝她勾了勾手。
稚陵踌躇着上前,不想,他牵着她的衣袖,稍用力一扯,就把她给扯到了怀里,旋即只见他慢条斯理抬手抚着她的脸颊,酥痒难受,稚陵大惊,惊道:“陛下!”
这可是白天……况且,况且还有许多人侍候在下面。
飞鸿塔可一点儿也不隔音。
她的手挡着唇,细腻如白瓷的脸庞擦他鼻尖,离这么近,潮湿雨汽从他身周蔓延开,仿佛染得她身上也潮起来。
龙涎香气浓烈弥漫,一瞬间,四下竟全是他的气息。
他英俊淡漠的眉眼近在眼前,修长的手轻易掰开了她的手,继续摩挲起她的颈项,似乎在量夺这纤细脖颈的尺寸,嗓音低哑又冷漠:“哦,爱妃不想要朕这么对你么?”
稚陵被他说得脸色顷刻绯红:“陛下,……”
只是一瞬,她望见琴,不由自主地想,那他有没有这样对别人过呢?倘若有呢?
绯红脸色又立即煞白。
即墨浔正端详她的神色,看她脸上乍红乍白,抽回手去,冷冷松了怀抱:“不想伺候,就下去。效仿别人,欲擒故纵的法子,旁人也就罢了;你也要用。”
恐怕这段时日里,他每每跟顾以晴就这样吧?难道在他上来看看是谁的时候,他以为是顾以晴么?
想必他一定觉得,此处偏僻,他只带着顾以晴游园游过这里,所以对她出现在此,他以为她是,和顾以晴那日说的一样,是“效仿”她要献媚取宠不成?
是了是了,难怪他刚刚唤的是“爱妃”两字,而非她的名字。
稚陵心中微微一涩,只是苦于不能把真相说出,以免形象不保,可这会儿被他这么揣测行径,实觉冤枉。她难得有了几分脾气,从他怀里下来。
刚刚被他揉弄得软了身子,下了地一踉跄,不小心撑了一把他的肩膀,肩膀宽阔结实,即墨浔的目光微冷,仿佛在说,她竟真的下来了。
那视线跟着看她抱起了琴,不忘把那只小灰鸟搁在琴上,向他微微颔首,当真转头要下楼。
天水青蝉翼纱的宫裙翩跹轻盈,拂过地上尘埃,即墨浔在原地坐着,没想到她的确如此听话,不由叫她道:“回来。”
稚陵刚迈出一级台阶,就听到声音,只得停下来,却也只回过身,站在木扶手处,垂着眼睛,发髻微乱,簪的钗子歪了些,摇摇欲坠,疑心是刚刚在他怀里蹭的。
“准备到哪去?”
这话问得可稀奇,稚陵微微抬眼,即墨浔在那破旧软榻上坐着,尊贵俊美,与这四周破敝环境,有一些格格不入。
他眉目冷冽,一手搭在小案上,模样肆意。
稚陵想,她自然是到楼下去,他不让她呆这儿,楼下也不让呆了么?她虽有勾引他的前科,但这回,委实是冤枉了她。
只是他忌讳别人献媚取宠,所以现在这么不高兴。她一时不晓得怎么哄他高兴,想来她只要不出现,过一会儿,他可能自己就高兴了。
她低声答道:“臣妾下楼去。”
即墨浔听了,那双眉皱了皱,却冷笑了声:“爱妃吊朕的胃口,吊了一次两次就算了,次数多了,就叫人不耐烦。……既然做了,怎不承认?难道前几回,朕听到的琴音,不是你?”
稚陵微微诧异:“臣妾……”她只好垂头认下,“是臣妾。”
他手指点了点小案,示意她过来,稚陵抱着琴,缓步上前,把琴重新放在案上。那只雌雉鸟也跟着颠了一颠,稚陵连忙小心地把它抱到一边。
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番,迟疑着开口:“但臣妾没有想着吊陛下的胃口。”
即墨浔当然不相信她的解释。
他只说:“既然苦练了,闲来无事,爱妃弹一首曲子给朕听听罢。”
他目光掠过她的脸上,稚陵心里不知作何想,只好宽慰自己,好歹苦心练的曲子派上用场了。
她跪坐琴前,从开头弹起来。
琴音幽幽响起。
低抑哀沉,宛转凄凉。
塔外,大雨萧瑟,蓦地闪电划破天穹,叫晦暗室中亮了一瞬,紧接着,轰隆春雷滚滚而来。
即便外头雷雨交加,雨声激荡,雷声轰鸣,她却半点没有被雷雨声惊扰,琴声行云流水。
近前那只雉鸟却不知为什么,使劲儿扑腾着,发出哀鸣。
稚陵猜测,难道鸟儿通灵,晓得她弹的这支曲子的典故,也与雉鸟相关,所以被琴曲打动……?这样说来,她也能与那个街头卖艺的琴师的水平相较一二了么?她心中自嘲地想了想,怕是不能,那人是为了重病的妻子典琴卖艺,而她……她只是为了讨好她的丈夫罢了。
她一面回忆着谱子,一面分神想着,等弹完这支《雉朝飞》,她以后都不会再弹了——也不会再弹琴了。
琴声和雨声交迭,她专注时,即墨浔注视她的眼神却蓦然变得幽深。
他又不是傻子,这开头的一段,月前,他陪着长公主散步散到了雪竹林时,听到过一模一样的。